京城。</p>
宋府，后院。</p>
凉亭里。</p>
一个年轻人扶着一个老人，缓缓坐下。</p>
老人不是别人，正是宋府的主人，当世儒林领袖，宋濂宋学士。</p>
即便是夏天，宋濂依旧穿得严严实实，之前那场大病后，身子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好利索，畏风怕寒。</p>
“老师，方才那些人讲的很有道理，你为什么没有应承此事？”年轻人扶着宋濂坐好后，开口问道。</p>
“那些纺织厂和服装厂背后是那个男人。”宋濂看了年轻人一眼，轻声叹道。“希直啊，那个男人可没这么好对付。”</p>
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历史上惟一一个被诛十族的人，被黑衣宰相誉为“读书人种子”的方孝孺。</p>
这时候的方孝孺还未真正踏入仕途，二十岁出头的他这个时间段正跟着宋濂学习。</p>
方孝孺为人机警敏捷，每天读书超过一寸厚，大家都称他为“小韩愈”，拜入宋濂门下没几年时间，便已经成为了宋濂最为得意的弟子。</p>
就连宋濂门生中那些前辈，如今已经在儒林文坛上闯出名声的人，如胡翰，苏伯衡也都公开承认自己不如方孝孺，从而为这个小师弟造势。</p>
方孝孺文采飞扬，写得一手好文章，可他反而轻视文辞写作的学问，常以宣明仁义治天下之道、达到时世太平为己任。</p>
这么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读书人，在听到有辱斯文的事情，自然忍受不了。</p>
不平则鸣！</p>
方孝孺到老这个脾气都没变，要不然也不会把身边人全部坑死了，更何况如今他这个年纪，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p>
这口气更不可能受得了。</p>
至于宋濂方才所说的，那个男人惹不惹得起，这些则是全然不在方孝孺的考虑范围内。</p>
原时空，他连当了皇帝的朱老四都敢怼，又何况是一个小小的国公了。</p>
方孝孺开口道：“老师，按照方才那些人所讲。江南纺织厂和那个服装厂里头全都是妇人，古往今来，妇人都是要恪守礼教的，哪有抛头露面出来劳作赚钱的，而且这些妇人聚在一起，什么话也都说，乱七八糟的，这像什么话。最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江南梦服装专卖店竟然堂而皇之将女人的亵衣拿出来卖，实在是有伤风化。”</p>
方孝孺从小接受的正宗的程朱理学，他奉朱熹为朱子，礼教之事在他眼中是大于天的事情。</p>
在他看来，翰林出身的杨宪这是让读书人斯文扫地。</p>
“这些事，为师又何尝不知道。”宋濂叹了一口气。</p>
可宋濂仍旧没有从之前接二连三的打击中走出来，抑或说，他内心深处已经开始有些动摇。</p>
宋濂了解自己的这个学生，他心中清楚，无论他再如何劝，只要是自己这个学生认定的事情，那么他就不会放弃。</p>
因此宋濂没有再劝，他能做的就是当自己这个弟子到时候真闹出什么祸事时，他起码能够保下他一条性命。</p>
从宋府出来后。</p>
方孝孺开始找他的那些好友，如今方孝孺在读书人的圈子里已经有一定名气了，再加上他宋濂高徒的身份加持下，没多久时间就是给他们聚集起来一群人。</p>
这些年轻的读书人，在得知有店铺当街售卖女人亵衣，做出如此伤风败俗的事情后，立马是群情激怒。</p>
在听到江南纺织厂、服装厂，全都是女工之后，更是出离得愤怒了。</p>
如果全天下的女人都像他们一样，全都抛头露面出来做事，那么置他们这些男人于何地？</p>
在古代，女人是附属品。</p>
准确来说，就是杨宪的所作所为，让他们这些读书人觉得自己的脸面有些挂不住了。</p>
于是。</p>
在某个微风和煦的清晨，几个群情激奋的读书人，打着清除无耻败类的口号，将朱雀大街新开的那家江南梦服装专卖店给砸了。</p>
不仅如此还把店里的一个女伙计给打伤了。</p>
女店员结结实实挨了一个耳光，脑袋碰到了桌上，磕出了血来。</p>
金陵府尹廖俊听到属下汇报这个消息后，脑袋都大了。</p>
“大人，此事现在该如何处理？”吴通判开口问道。</p>
如果是寻常的寻衅滋事，处理起来一点都不复杂，吴通判自己就能处理了。</p>
可这件事双方的身份实在是太复杂了。</p>
带头闹事砸店的是太学院的读书人，能进太学院，家世就简单不了。</p>
而被砸的店铺，外人只知道是一间新开的成衣铺子。</p>
可身为京城的府尹，廖俊是知道这个招牌叫做“江南梦服装专卖店”的成衣铺子，背后可是明记。</p>
而明记的背后，则是那个男人。</p>
“你先稳住，我去找李相汇报此事。”廖俊开口道。</p>
“可当事苦主此刻已经在衙门求告了”吴通判开口道。</p>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就直接被府尹廖俊打断。</p>
“你稳住双方，谁也不得罪就行，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为官这么多年，还需要本府来教吗？”府尹廖俊面色一沉，沉声道。</p>
“在我回来之前，出了什么差错，你自己负责。”</p>
撂下这句话后，金陵府尹廖俊便是戴好官帽，直接走出府衙，往中书省方向而去。</p>
只留下吴通判一人留在原地，脸上满是苦涩。</p>
要是稳住双方真这么容易的话，这廖俊还会去中书省上报此事吗。</p>
两不得罪的后果，往往是把双方都给得罪了。</p>
府尹廖俊显然是要把这个烂摊子丢给他，只是他又不得不接。</p>
在这种时候，官大一级压死人，就能够深刻体现。</p>
这就是官场。</p>
中书省。</p>
经过长时间的等待后，府尹廖俊终于等李善长处理完了手头上的事情，得到了他的接见。</p>
“是廖俊啊，下边人也真是的，不早些通知。难得见你过来，坐。”李善长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开口道。</p>
因为客人来访，吏员端着新沏好的茶水走了进来。</p>
廖俊从送茶的吏员手中接过新砌的龙井，小心放在李善长身前，郑重摆放好后，然后接过自己这杯。</p>
在和吏员点头示意后，这才坐下。</p>
“下官知道李相日理万机，因此平日里也不敢叨扰。可今日这件事情，情况有些特殊，下官不敢擅断，这才前来想请李相斟酌。”廖俊小心翼翼说道。</p>
李善长拿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开口道：“什么事，你说吧。”</p>
“是！”</p>
廖俊点了点头，接着便是将早上在金陵城朱雀大街上发生的那起打砸店铺的案子原原本本说了一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