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与金銮殿一廊之隔,便是避暑御居--清凉殿。周遭波摇岸影风得意,绿茵蔽野酷暑愁。殿顶水帘顺青瓦濛濛而泻,似雾非雾,似霜非霜。
贤良大臣宋崇于殿外听得宣进,便沿廊前水晶冰珠至殿内,不觉凛凛一寒,暑意全消。随小黄门进得东阁,不觉楚魂清泪,若冷风千里深秋,又以玉晶为盘,贮冰于四壁,不应霜降却刺骨心寒。循声前窥,方觉腿僵,以画石为龙案,文如锦,冷魂绡紫琉璃帐。龙案后,见宫女挽袖轻摇,名匠丁缓所制之高约两丈的玳瑁七轮扇,正魅影流离地轻轻扭动,寒冬徐徐不袭自来。
皇帝刘欣轻呷一口董贤递来之玉盏药汤,便掩袖颔首轻咳,苦不堪言。见宋崇伏跪于丹墀之下,便借故推开,漱了口御侍递来之神水,啐向一黄门跪擎痰盂之内,方抿嘴挥手哑问道“听闻乃翁尚着先帝少府?”宋崇忙起身捧笏应喏,刘欣又道“你以父荫为义郎,去秋由义郎举贤良弟,廉若鲍叔,勇若孟贲,不虚贤良臣位。观君年少,可有而立?”宋崇忙颔首答道“臣崇年二十有六。”刘欣听罢盈盈笑道“尔长我一岁。”又指了指董贤与王闳道“贤年方廿一,闳大尔两岁,皆少壮英才。”说罢又蹙眉凝目道“朕只叹常年违豫,恐飨国不永矣!”说罢眸嵌红丝,泪目盈盈。
三人见状皆涕泪跪地,董贤以膝行至陛下跟前,啜泪呜咽道“大家怎生出此等念想?若有故事,臣贤决不独活!”王闳听罢心生不忿,便上前咬牙蓄怒道“陛下嗜药不怠,自有上天眷顾,你死则死耳,莫巫咒天家!”
皇帝刘欣见二人又生枝节,忙呵令制止,后见不再争斗,方转问宋崇道“卿之荐奏,上言济阳令刘钦禁捕鸱鸮,以解田鼠泛滥之忧,乃一创举,朕已草拟制诏于尚书,捕食者当入刑问罪。又闻刘钦乃皇亲贵胄,朕之族叔,其秉节清素,刚直有节,善断奇案,民望日高,可负重踽行。闻兖州陈留乃苦寒之地,也无吏员出缺,有负众望,颇费周章。”
宋崇见陛下一脸忧容,便趋前献言道“我大汉十三州,录册者泛五千九百万众,豫州为最,豫州又以汝南郡为首,下辖泛五十万户,汝南郡又以南顿为大。南顿县令擢升太守,千石令台搁置空缺,差刘钦破格迁调,当为妥切!”刘欣颔首允准,一旁尚书及殿下注忙挥毫落笔。
董贤见陛下以沉疴宿疾之躯日理万机,心中不免隐隐作痛,便于袖中叙出香帕,轻轻拭去陛下额上滚珠虚汗,莺莺嗔怪道“本丞相府事,今皆抛诸殿前,大家违和之躯,躬身国是。恕小臣提请,王嘉引罪仨月,相位递补迫在眉睫。先丞相孔光遭侍中傅嘉毁谮,诬诉大臣令俊艾者久失其位,今当扶正,归相府,复故国博山侯。择其分忧,则陛下龙体日渐康泰,大汉社稷方有磐石之安。”刘欣听罢遣愁索笑道“朕正有此意,然子夏入宰,御史大夫空缺,何人补位?”
时宫婢飨上几盏紫阳青茶,众皆入席。刘欣见茶盏有余热不散,便着冰政凌人于冰鉴中取些冰来,逐一置于紫阳茶中。贤良大臣宋崇见盏中芽头如梭似毫,叶片齐齐向上,立于杯中若同长在枝丫上一般。见陛下举敬,便嘬上一口,汤香茶靓,苦中带甘,清凉爽口,煞是惬意。宋崇寻思良久,便借茶抒怀道“臣观紫阳芽头齐齐向上,若君公为人,玉折不挠,鲠固清明,嫉恶比周,直鞅安行,实乃大丈夫也。”
刘欣听罢,与宋崇冷冷对视良久,兀自笑道“何武何其幸哉,借卿贵言,补缺待定。”说罢又忆起王嘉诏狱对状,便着黄门令快马赴廷尉呈上览对。待案牍呈于龙案之上,皇帝刘欣不顾旁人惊诧之色,便急急翻阅当庭对状,见丞相辞赋述曰恭问贤、不肖主名,嘉对曰贤,故丞相孔光,故大司空何武,不能进,引为憾!……待刘欣收拢竹简,闭目细思丞相供词,不觉咽头一哽,酸酸楚楚,濛濛胧胧,方知泪湿衮衫。
众皆骇然。一个个哑雀无声,垂首肃立,只听得隔间正殿有铜壶滴漏传哒哒之声,如鸣丧钟,如坠深渊,如泣如诉,如哀如怨,声声清脆,断人愁肠。
秋行冬令,龙体日重,天子先行校猎上林苑。象牙镶镂之雕轸车辇,昂首奋蹄之玉裹六骏;虎贲于前持戟开道,光禄重甲仗剑环护;前有光禄勋执辔,侧有卫尉陪乘。车辚辚,马萧萧,旌旄导前,重骑于后,狼烟漫天滚滚,直赴上林苑而来。
未央宫西出章城门,不消十里,便至上林苑以南璧门,又曰阊阖天门,乃斜坡而上,通高二十有五丈。东为别凤阙,西为井干楼;东南角因置有一丈多高金凤凰,故名凤阙,西南角为神明台,为祭仙人之所。台高五十余丈,上立铜仙人,手托二十七丈错金承露盘,上置琉璃玉杯,授神露,和玉屑,饮之可长生无极,羽化成仙。
车辇过圆阙、嶕峣阙,走御道一路向北,便至建章宫前殿玉堂殿。董贤搀扶皇帝刘欣下得六骏车辇,至斜坡御道又换乘步辇,上得四丈须弥高台,瞠目前探,见南军、北军五校及内卫虎贲、羽林三千重骑,旗戟林立,枕戈待旦。
大司马丁明台前宣诏道“元寿元年孟秋辛酉,大汉皇帝制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有执膰,戎有受脤,神之大节也。以南北二军及期门、羽林校猎厉兵,陈虎旅于飞廉,垒壁乎于上林。安不忘危,治不忘乱,乃立国之本。将校用命,毋负朕意。”话音未落,殿前重骑便振戈高喝“万岁,万岁,万万岁!”粉尘骤起,鸟兽遁藏。
丁明又宣诸校骑士鹰鹯竞鸷,及包抄合围之仪程规制,宣罢乃有九重炮仗冲天而起,四方回音震天价响;便有执金吾挚熊虎云旗领五校北走,卫尉率八部执龙云霓旌向西窜行。俟两队撕扯分离,便见狼烟滚滚,殷天动地,入林陆离,乃四散逐鹿而去。
昼漏上十六刻,天子设宴玉堂殿。董贤见谒者将大司马丁明、御史大夫孔光、司隶校尉鲍宣及何武、韦赏一干重臣赴定席案,便提袍登顶金玉墀台,安然陪侍天子左翼,方躬身与陛下斟满百末旨酒。刘欣双手把盏劝请道“今仲秋校猎,朕躬不豫,得众卿环护左右。此陈酿百末旨酒,以百草华末杂就,故香且美也。聊表朕意,卿等尽饮。”众臣皆离席稽首称谢,天子回礼请起,且执杯环飨于地。酒过三巡,何武只觉头重脚轻,心血澎湃,便强瞪铜目,起身揖礼道“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与否?我三公宰位空悬日久,以致调度有缺,上下失节,诚期陛下察之任之。”
刘欣深知何武其人,虽四肢发达,然张弛有度,见其借醉抛砖以求引玉之词,便轻笑道“王嘉荐言君公为人,可昭日月。”说罢朝董贤会意一笑道“昨日圣卿陈情献言先丞相孔光遭侍中傅嘉毁谮,诬诉大臣久失其位。今傅嘉伏法,子夏自当扶正,归相位,复故国博山侯。卿等可有异议?”众臣忙起身揖礼道“陛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