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业又问:“这些商户都是谁家开的?”
裴国良刚要张嘴,便停顿了话语,脸色有些异样,但还是如实回答道:“中原说为官不得经商,我们疏勒则没有这样的规矩,这些大商户多数是我裴家,还有其余州几个司马贵胄家中的生意。”
李嗣业再问:“牧民们产出的这些羊肉,多数都卖到哪里去了?”
“城中的馆驿,酒肆,还有都督府,包括你们唐军,以及城中大户的府上。没错,城中馆驿酒肆也都是我们这些大户家的产业。”
李嗣业摊开手说道:“原因和方法都已经找到了,不论是整只羊,还是羊肉、羊毛、羊毡的价格是不是实际上由你们这几家来控制的?”
“是。”裴国良也许猜出了一点其中的缘由,确认地点点头说道:“没错,是由他们决定价格的。“
李嗣业捻着胡须说道:“富商们将羊价整体控制在正常水平,即使羊群数量出现大量增长也不进行降价调整。等到草场不堪重负,秋季打草困难,致使积攒的草料不够牛羊过冬食用,才突然出手将价格猛然下跌。羊肉变成了白菜价,都督府勒令杀羊,牧民们的羊毛羊皮都以极低的价格流入富商手中,等到来年开春时,再将价格涨回来。我将这种现象称之为割韭菜或薅羊毛。裴都督,你想想看,是也不是?”
裴国良猛然坐直,身体却后仰险些栽倒,双手撑着才堪堪稳住身体,吃惊地说道:“怎么会是这样?”
李嗣业看他的表情不似做伪,继续侃侃而谈道:“其实前些天我就在想这个问题,突骑施等游牧部族会出现牛羊增多草场不堪重负等,那是因为他们商品流通不发达,牧民们多数把牛羊当做资产来积攒。但疏勒不同,这里处于东西商贸重镇,每年近商旅来往量便以万计,城中市场日日火爆。市场可以通过调节羊价来控制牧民的牲畜的数量,只要都督府对价格稍微管控一些,牛羊出现大量扩张时,逐步降低羊价便能有效抑制他们的扩张,并消化吸收成羊,制止富商们对价格的垄断,自然不会出现草场不堪重负后,猛然降价跳水,大肆宰杀羊群的现象发生。”
裴国良这个时候已经讲不出话来,震惊地望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武夫。他确实孤陋寡闻,不过才二十多岁,但就算是他去过长安的先父,也未曾见过如此洞察人心又睿智的唐人,擅长财赋的相公宇文融也不过如此吧。
他双手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两步来到李嗣业面前,又连忙后退了半步,整理幞头后才双手并揖,躬身九十度行礼。
“将军真乃,真乃……”他实在想不出话来形容李嗣业,再次作揖道:“多谢将军指点迷津,四海之内,无人大慧能出将军之右。”
赵崇玼手拿着公文来到镇守使正堂前,准备请李嗣业签署向都护府请调拨盐的公文,恰巧站在台阶下见到了这一幕。
他浑身一个激灵,刚要退走避一避,但裴国良已经从堂中走出,对方先是怔了一下,猜想自己刚才的谦恭姿态恐被他给看到了,索性也不再遮掩,衷心说道:“能有李镇使这样的主官,我疏勒镇真荣幸也。”
说罢他将双手负于身后,转身离去。
赵崇玼抿紧了嘴唇,仔细揣摩刚才所见所闻,愣了半晌才自言自语道:“如果疏勒镇使非要是李嗣业这种能力的话,我这种水平是不是这辈子都没有指望了?”
他重新收拾了心神,正要踩着台阶上前,却停住脚步整理衣衫,然后双手托着那信封,神情庄重地往堂上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