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家本住海城东,家中儿女俱双全,薄田略有五七垄,瓦房从来不透风,”熊熊火光里,跛子冯手里敲着竹板,豁着缺了几颗牙的嘴开唱了,声音虽说尖锐却也说不上刺耳,四句唱罢,他开始念白,“想当初,俺老冯在海城卫也算是有面目的人……妻贤子孝,小日子过得甚是滋润……谁个见了俺,不竖个大拇哥,赞一声有福之人?……不曾想那一日,唉,那一日!”
“陡闻鼓角震天响,蹄声隆隆自北来,鞑奴凶残如野兽,从此海城遍腥膻,”又唱完四句后,跛子冯似乎又回忆起来那不堪回首的往事,那条瘸了的腿微微颤抖着,唯一剩下的那只眼睛里也有了波光,“鞑子来得太快,俺们还没醒过神,四个门就都被堵上了……鞑子进了城,海城就成了人间地狱……杀猪的王大个儿,舞着双刀想要去堵门,人还没到城门口,便被射成了个刺猬……背街的胡二狗,带着新婚妻子穿小巷想摸出城,被鞑子抓住,当街砍成了两截,嘴里鼻里冒着血沫儿,眼睁睁看着鞑子糟蹋他媳妇儿!……开茶馆的王家,父子俩双双被砍了脑袋,滴溜溜满街乱滚,媳妇儿怀了八个月,挺着个大肚子也没逃掉,被糟蹋以后肚子都被剖开了……那帮畜生用长枪挑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还笑嘻嘻地满街逛!”
“畜生!”
人群中不知谁满怀悲愤地喊了第一声,顿时便如同滚烫的油锅里落入了一滴水,火堆后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怒喝声和高高低低的抽泣声。
人群中的陈忠读看了看黑暗中一双双含着泪水的赤红双目,他难以置信地问身边的同伴道,“他说得该不会是真的吧?”
“废话!”那同伴早就泪流满面,瞪着充满血丝的双眼吼道,“俺也是海城的!和跛子冯就隔条街!俺见到的比他说的还惨!”
陈忠读脸一下变得煞白——他从小生长在还算太平的江西,见过最凶残霸道的就是新建县南门那位杜员外,仗着南昌知府的势操控打行,抢男掠女,欺行霸市,乃是他陈忠读最痛恨的人;现在听跛子冯和这同伴这么一说,和鞑子比起来,这杜员外简直就是大善人!
次娘!这鞑子真比畜生还不如!
现场已经失控,台上的跛子冯和台下的人们早已哭成了一片,几个哨长和队长得了楚凡的授意,一面维持秩序一面点名让想说的人把自家的悲惨遭遇宣泄出来。
随着一个个亲历者把那些血淋淋的、残酷到令人发指的鞑子暴行,用或是捶足顿胸、或是泣血哭诉、或是无声哽咽的方式讲述出来后,整个现场越发群情汹涌、怒焰冲天。
悲愤和仇恨有若实质般凝固在会场上空,陈忠读早已不再怀疑这些似乎只该出现在佛经的地狱里的惨事,他觉得那些悲愤和仇恨仿佛一块大石般压在自己胸口,越来越重!
渐渐地,他忘掉了自己江西人的身份,一颗心开始被讲述者口中那些无辜人们的命运牵动:听到某位古稀老者活活饿死,他会同身边兄弟一样,目呲欲裂;听到某位髫龄幼儿历尽艰险,终于逃脱魔爪,他会同身边兄弟一样,欢喜赞叹;听到某位没了脊梁,甘当鞑子走狗迫害同胞的汉奸,他会同身边兄弟一样,切齿痛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