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邑县尉不知道自己奉上峰之命调查的人是眼前这位大佛的谁,只觉得此人身份不同寻常,料想又是位手握生杀大权的主,他一个小小县尉能有机会接触到这些大人物,已经是他莫大的气运,于是只拣了重要的说,尽量禀报得一针见血,句句精炼。
眼前的男人却似乎并不满足于此。
每一句话,他都沉声打断,敲骨挖髓一般细细地问。
连那四个劫人的匪徒如何劫的,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甚至可有碰那个人,都一一不厌其烦地逼问。
许是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脸色一点一点地阴沉,周身的空气都几乎凝结成了冰,已经转凉的天气里,县尉答着答着,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最后那四人被提了来。
堂内人都被屏退,连一直跟在那人身边的年轻男子也走了出来,县尉出来时最后偷偷瞧了一眼。
那人站起身来,宽肩窄背,身姿颀长,更加衬得地上跪着佝偻着的四个地痞流氓蝼蚁一般孱弱。
蛇皮和马筋制成的鞭子一圈一圈挽在男人玉色的腕间。
绷紧,又松开。
直棂门缓缓阖上。
魏承脸色阴骘地将四个不成人样的东西踢了出来,看着他们滚下了台阶,烂肉一般瘫在地上。
线条流畅,骨节分明的手上,沾染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你们安邑哪里最热闹?”他就着魏宁递过来的湿帕子随手擦了擦手,头也不抬地问。
语气平坦,似是哪家贵公子闲聊,准备寻个玩乐的好去处。
县尉已经被这阵仗唬住,就算是再重大的嫌犯,也得先关进狱中,按照程序提审,定罪再判刑,如此还未定罪便下了这样的死手......
实在不合规矩。
太残忍了些。
“怎么?”魏承掀眼睨他,“答不出来?冯奎手底下的人都像你这般没吃干饭的?城里混进来来路不明的人你也不知道?”
县尉头大如斗:“有,有的,就在城西,那里多的是商贩摊点,尤其是每到过节,还有各种庙会百戏都在那一处......”
“把人吊起来。”
他将帕子随手扔到一旁的案上。
“让所有人都看着。”
安邑城中乱成一团,官兵挨家挨户地排查户籍和文牒,他骑着马,站在一片混乱的大街中央。
心忽然茫然。
她就在这里,也许,还在这些熙熙攘攘的蝼蚁之中,冷然,鄙夷地瞧着他。
渺茫得像是凉州敦煌的一粒沙,风一扬,就飞得老远。
这样叫他无法紧握在手里的虚无感,叫他心里极不得劲,一口郁卒之气缭绕心头,他吐出一口浊气,握紧手中的缰绳。
他经过她摆摊惯爱的几个地方,停了停。
寺庙前,路口边,连个遮风挡雨的屋檐都没有。
风吹日晒,临街吆喝。
他心头隐隐冒火。
一直查到那间已经人去楼空的二层小楼,他一步一步跨上狭窄且年岁久远的楼梯,每一步,腐朽的楼梯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每一声都刺在他心上。
二层比一楼还要逼仄,他甚至一开始都不能站直身子,稍微站直些,额头就能碰到房梁。
窗户朝西,还是临街,夏日的时候,西晒暴热无比。
这样蒸笼一样的屋子,她竟然住了四个多月。
他气得发抖。
吃炊饼喝凉水,和丫鬟挤在鸟笼一样的屋子里,都不愿意回到他身边。
他坐在年久失修的木榻上,脸色阴骘至极。
“犟种。”紧咬的牙缝间蹦出几个字。
“不愧是王家的种,倒是有几分清高和骨气。”
男人笑得寒凉。
“吃糠咽菜也要跟我争这口气。”
“我倒要看看,能跑哪儿去。”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
真以为他不敢去幽州以外的地方找她么?
大不了,他一一打下来。
她还能跑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