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戌时末。</p>
金国中京卢龙县水军军寨。</p>
明晃晃的月光下，一队队披坚执锐的将士沉默有序登船。</p>
陈初站在岸边，史小五和辛弃疾一左一右并立两边。</p>
此时泊在码头的舰船除了当初小辛从金州缴来那十一艘，另有抗浪较差的近海商船、驳船九艘，就此组成了一支二十艘的船队，用以运送小辛第六旅中挑出来的四千精锐和马匹。</p>
亥时三刻，眼看将士即将登船完毕，陈初又一次嘱咐道：“坦夫，你部登岸后若遇小股金兵，不要恋战，迅速往北突进，进了金国腹地平原，你便可随意施展了。”</p>
“陈大哥放心，愚弟心里有数。大哥选定在平南登陆，一定能打金虏一个措手不及。”</p>
出征在即，小辛却不见任何紧张，反而磨拳擦掌跃跃欲试。</p>
平南县在辽东半岛东侧，面朝外海。</p>
即便金国有所防备，防御重点也会摆在辽东半岛西侧，朝渤海湾的一侧。</p>
小辛说罢，瞄了陈初一眼，笑嘻嘻道：“陈大哥，登陆后咱们可就是敌国作战了，粮草补给不免要在当地补给，若金人不配合，咋办？”</p>
废话，抢别人的粮草，别人能配合才怪了。</p>
但淮北军建军以来，军纪历来严厉，‘劫掠’是必斩之罪，小辛这是在向陈大哥讨要‘便宜行事’之权。</p>
陈初自然不是迂腐之人，径直道：“登陆后，除了‘淫辱’之罪不可犯，余者皆由坦夫自行决断。”</p>
“是！”</p>
有了陈初背书，小辛心中大定.打仗又不是过家家，特别是深入敌后这种活计，就食于当地、甚至杀人遮掩行军路线这种残暴事，必要时都可以是选项。</p>
不料，陈初却又道：“沿途所获粮草牛羊，除了你部所需，余下的统统烧了；若遇堤坝，便用所带炸药炸了；若金国青壮，亦可杀之.”</p>
小辛不由一凛，又瞄了一眼，陈初却不是他想象中的狰狞神色，反而一脸平静。</p>
陈初似是察觉小辛看过来的目光，不由道：“我让你毁坏地方，并非为了报复。如今金国出奇兵迂回千里，自西北犯境，内部必然极度空虚。毁了生产力，便是毁了他们持续作战的能力你尽管在关外折腾，我倒要看看，若金国内部四处烽火，完颜亮还能不能在大凌河待的住。”</p>
他们打他们的，咱们打咱们的.</p>
无非是为了争夺战略主动。</p>
若陈初心忧金夏西路大军围困东京，继而率大军回援，完颜亮必然趁机渡河，尾行追击。</p>
即便陈初顺利抵达东京城下，也会面临前有完颜谋衍，后有完颜亮的凶险局面。届时，不止陈初所部，便是此刻集中在东京城外齐国举国精锐，也会陷入全面被动。</p>
既然如此，那就再开辟一块新战场！</p>
你打我东京，我打你黄龙府，杀你牛羊、刨你祖坟！</p>
齐国好歹还能在东京城下拼凑出一支大军，而金国那边.太虚多年待在黄龙府，自然对关外有多少兵力摸了七七八八。</p>
陈初笃定，除了被牵制在大凌河一线的金军和西进金军外，关外哪怕两千精锐都凑不出了，关键还要把守各个城池。</p>
天宽地阔，任由小辛发挥！</p>
酉时中，史小五带三哥、幺弟准备登船，临别之际，陈初又嘱咐道：“送小辛登岸后，五郎便按计划沿渤海湾北侧、辽东半岛东西两侧巡弋，务必使金国不得有片板下海，无论军民船只！”</p>
“得令！”</p>
史小五抱拳，陈初接着又道：“沿岸各处城池，若靠海近的，五郎便让他们听听响，不必心疼弹药”</p>
如今划归到史小五麾下的这批海船，已有三艘大船在船舷上分别装了十余门天雷炮。</p>
非常适合封锁海岸，炮击城池。</p>
料想几日后，金国关外不但内部各地四处烽火，沿海亦不得安宁，到时就看完颜亮是继续在大凌河挺着，还是率军回援了</p>
陈初早在十余日前便收到了金夏联军犯境的消息，之所以等到今日才有所行动，正是等待这几艘炮舰成型。</p>
酉时末，船队起锚，往东北方向而去，慢慢隐入了黝黑海面。</p>
陈初回转军营，却在大帐中见到了随军参赞佟琦。</p>
短短几日，佟琦已脱了相，两侧颧骨高耸，嘴唇干裂、渗着血珠，刚刚过了弱冠之年，青丝中已有银发隐现</p>
确实，比起折燕儿，佟琦内心悲痛更甚。</p>
前者虽父亲和二哥阵亡，但长兄、母亲、姐妹好歹还在。</p>
佟琦却是一家满门死了保安州</p>
“玮璜。”</p>
陈初轻唤佟琦表字，正在走神的佟琦闻声抬头，见了来人，嘴唇不受控制一般一阵哆嗦，“兄长，我们何时南下东京，杀了那狗贼完颜谋衍、任得敬！”</p>
佟琦仰着头，双目通红。</p>
陈初拍了拍他的肩膀，拉着他坐下，这才温和道：“玮璜，你我既有结义之情，你之仇便是我的仇，此仇必报！但你连日来不饮不食，又不好好休息，自己的身体便要先熬垮了，这般下去还如何随我杀敌？如何手刃仇人？”</p>
佟琦沉默片刻，忽然起身走到陈初身前三尺处，噗通一下跪了下来，伏地恸哭道：“兄长，如今我在世间已孑然一人，若兄长帮我报了此仇，弟日后必为兄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p>
两名出身保安州的佟家亲兵佟克峰、王满仓，也随佟琦跪了下来。</p>
三人哭的如同两岁幼童，闻之令人伤心。</p>
是夜，子时。</p>
陈初久未成眠，干脆披衣起床在营内巡视。</p>
住在隔壁的长子闻听动静，也爬了起来。</p>
两人随意在营中走着，长子看出初哥儿情绪不高，还以为后者是因为晚间佟琦痛哭一事而受了感染。</p>
长子知晓自己嘴笨，不会安慰人，便用自己的法子，默默陪在兄弟身旁。</p>
却不料，陈初突然莫名其妙的问了一句，“长子，我.我如今是不是变了？”</p>
“没啊，初哥儿还和当年上山时一样，是个赤诚好男儿。”</p>
长子搔搔头，认真回道长子不会拍马屁，他确实觉着初哥儿一直很好。</p>
陈初心知在长子这里问不出个甚，不由苦笑一声，望向了头顶圆月。</p>
他之所以会这么问，蔡婳大闹卢龙县知县别院，只是个引子.</p>
事后陈初反思的，不光是生活作风问题，更包括军政大事，就比如这次借金帝南狩一事，提前进军金国是不是太过心急了？</p>
虽事实上分裂了金国，却也因太虚南归，断了淮北在金国内部最重要的情报线。</p>
导致金军西进一事没收到任何示警。</p>
同时，多年来陈初一直未能在西夏建立军统分支机构，客观原因有他将防御西夏当成了西军之事，但主观上忽视、小觑西夏，也是有的。</p>
这才有了此次金国困兽之斗后的齐国措手不及。</p>
想到这里，陈初下意识往南方夜空望了一眼.自打他率军北上后，一直留意着周国消息，可近来周国却格外安静。</p>
安静的有些过分。</p>
翌日，陈初率近卫一团，及秦胜武十六团两营从卢龙县继续南下。</p>
不过，他们打出的却是小辛第六旅的番号，旗帜用了第八团虎旗</p>
北边百里外的大凌河西岸永乐城内，代表楚王驻跸所在的王旗，依然飘扬在城头。</p>
十月二十三。</p>
东京城，已被围困多日。</p>
而营垒连绵的金夏军营更外围，则是一支又一支的勤王将士。</p>
多日来，陆续赶来的勤王队伍，粗略估计已有近三十万人。</p>
但各路人马互不统属，乱糟糟的完全形不成合力。</p>
十月十三日，京东路藤县知县率厢军、壮勇八百，刚抵达了东京东侧五十里，便被一股金军发现，一个回合，藤县义勇便被杀溃。</p>
仅知县苏育英同县尉、衙役十余人逃走。</p>
十四日，同样有京西路的义勇被打散。</p>
直至十六日，兵部尚书张纯孝联络上了秦凤路经略刘叔平、威胜军节帅荊超、信安军节帅邝道固以及折彦文，四军合为一处，于黄河北岸延津县下营，才勉强有了一个统一指挥的机构。</p>
但这驻地也能窥见齐军对金夏大军的惧意东京在黄河南，延津在黄河北，且两地距离一百多里。</p>
十七日，各路义勇首领聚首延津。</p>
随后，在西军各路将领和张纯孝的推举下，秦凤路经略刘叔平担任了主帅。</p>
此时西军四军仍有七八万人，且都是正军老兵，不管是张纯孝安抚也好，还是按实力来说也好，刘叔平确实是合适人选。</p>
刘叔平新官上任，当日便制定了一个突袭计划.东京城下的金夏军，补给多赖已失陷的洛阳东西两仓供给，刘叔平决计袭击金夏军粮道，劫断后者粮草。</p>
方案没问题，但在执行过程中却出现了问题。</p>
京西节帅冯双元因丢了洛阳，且只剩数千残军，在各路人马中已没了话语权，被刘叔平指定担任了此次任务。</p>
按计划，冯双元与河东路武安军赵孟广负责突袭。</p>
刘叔平率大军主力于五里外埋伏，冯、赵突袭若顺利自不必说，若不顺利，刘叔平再率大军前出支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