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七。</p>
中元夜一事，已过了两天。</p>
原本打算于七月十六、也就是昨日回返临安的行程暂且推迟了只因那杜月儿担心崔载道离开相公冢后不认账，非要和他一同去往临安。</p>
可崔载道还没想好怎样和同窗们遮掩、解释此事，自是不愿带她前往。</p>
这日巳时，在杜家怎样待着都不舒服的崔载道、唐廷治两人游逛到了村口小河边，坐在柳树下望着河面发呆。</p>
这两日，二人为了避免尴尬，还没正经聊过那晚的事。</p>
唐廷治眼见同窗仅仅两日便憔悴了许多，便出言安慰道：“那杜小娘虽没甚见识，但好歹模样不错”</p>
崔载道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没说出来，过了几息却还是没忍住，“廷治，十五那晚你还记得么？这两日，我苦苦回忆，却完全不记得当晚发生了什么.”</p>
“我我也是如此！反正突然就不省人事了”</p>
“那晚诡异之处不止如此。那曹公、鲁知县说秋稻成熟在即，刚好在左近查看稻子，才出现在了杜家.这也未免太巧了。”</p>
“确实如此，但.”唐廷治看了崔载道一眼，犹豫一番后才道：“但你占了人家杜小娘的身子总是实情吧。若说那曹公设计害你，总不会就为了让你娶个媳妇儿吧。”</p>
此话不差，毕竟那染了桃花的床单还在杜家收着呢。</p>
这也是崔载道想不通的地方若那晚有鬼，昌华大户曹氏族长曹凌该借机胁迫他做点什么才对，可他却想出了让崔载道迎娶杜月儿的法子。</p>
至少保全了崔载道，也帮他化解了当时看起来无解的困局。</p>
“会不会他会不会是在打算放长线钓大鱼？”崔载道自言自语道。</p>
“哈哈，你算甚大鱼？”唐廷治笑着拍了拍崔载道肩膀，安慰道：“总之，杜小娘只需真心待你，此事总能揭过”</p>
“哎头次出来办差，便因吃酒闯出这么大的祸，颇觉对不住陛下”</p>
崔载道望着平静小河，愧疚之意溢于言表。</p>
“往后，我们再也不吃酒了罢.”</p>
“嗯！”</p>
巳时末，两名曹家家丁守在杜家院内。</p>
西房内，淫声浪语渐渐平息。</p>
曹三公子曹著懒洋洋靠在床头，玩世不恭道：“骚蹄子，前晚在那姓崔的面前装的宛若贞洁烈女，看的小爷心痒难耐，还道你转性了呢，可到了床上却又变回淫娃一个.”</p>
正在穿衣的杜月儿娇嗔一声，偎在了曹著身上，故作委屈道：“让奴家扮作烈女的是三爷，来取笑奴家的又是三爷.三爷好没道理。”</p>
此刻已进入圣人状态的曹著呵呵一笑，轻轻推开了杜月儿，披衣起身道：“我该回去了，我爹为防姓崔的起疑，最近不许我来找你.对了，他这两日没甚异常吧？”</p>
“书呆子一个，能有甚异常.前晚，床上那点黄鳝血，让那呆子至今以为自己酒后占了奴家的处子身.”</p>
杜月儿言语间颇为得意，为了向曹著邀功，又忽道：“对了，这十余日他们两个每晚都要忙碌至深夜，好像是在写一份什么东西。”</p>
“哦？写的什么？”曹著很感兴趣。</p>
“奴家又不识字，怎知晓他写的是甚。”</p>
“找出来给小爷看看.”</p>
两人媾和的西房，正是崔载道借宿的地方。</p>
这间屋子，除了一桌一床，便只有崔载道的行李，并不难找。</p>
杜月儿没翻几下，便在背囊中翻出一沓写满了蝇头小楷的纸张，曹著粗略一看，不由微微一笑，“有点意思.这东西我拿走了。”</p>
说罢，便将那沓纸张塞入了怀中。</p>
杜月儿却忙道：“啊？那呆子似乎很是看重这东西，若他问起来怎办？”</p>
“怕甚？”曹著眉毛一挑，直道：“事到如今你还怕他？往后他只要不听你的，你便说要去皇上面前告御状！一个书呆子而已，月儿还不将他治的服服帖帖？”</p>
“三爷说的在理.”</p>
二人正说话间，忽听院内传来几声争执，竖耳一听，好像是崔载道回来了，却被院内家丁所阻。</p>
虽说此时两人已穿好了衣裳、整理好了床铺，但杜月儿登时紧张起来，“他回来了！”</p>
“慌甚？忘记我方才说的话了？”</p>
说罢，曹著直接拉开房门走了出去。</p>
院内，确实是崔载道回来了当他看见曹著和杜月儿先后从房中走出来，不由一愣。</p>
那曹著却像没事人一样，拱手呵呵一笑道：“崔兄，小弟担心这穷乡僻壤崔兄住不惯，特意送来些日用，不想崔兄竟不在家，便和嫂夫人说了会话。”</p>
眼见曹著和杜月儿神色如常，崔载道一时拿不准，只拱了拱手未发一言。</p>
曹著就此告辞，却在经过崔载道身旁时，轻佻的笑道：“杜小娘是相公冢出了名的美人儿，不料名花却落于崔兄之手.小弟羡慕的很啊，哈哈哈。”</p>
曹著大笑而去，院内重新恢复了平静，崔载道面无表情的看了杜月儿一眼，也不吭声，径直走进了房内。</p>
杜月儿许是心虚，随即跟了进来，絮叨道：</p>
“曹公一家乐善好施，是昌华出了名的大善人”</p>
“曹家良田前倾，和他家往来的要么是各地员外，要么官场上的老爷”</p>
“公子当与他家多亲近，对公子将来大有助益”</p>
崔载道却弯腰在自己的背篓中翻找着什么，始终没有答理杜月儿。</p>
“喂！我在和你说话呢，你莫非聋了！”</p>
眼见如此，杜月儿终于憋不住呵斥了一声，却见崔载道缓缓站直了身子，看向杜月儿，平静道：“你们动了我的东西？”</p>
“.”</p>
“我书箱里的调查报告呢！”</p>
“.”</p>
杜月儿脸色一滞，崔载道看她表情也猜到了什么，不由大急，怒道：“谁允你私自碰我的东西！”</p>
杜月儿被吓得退后一步，可随后，却忽然想起了曹著方才的那番话，当即改退为进，前迈一步，“你叫唤个甚！就是我拿给曹三公子了，你待怎样！”</p>
“你，你混账！”</p>
崔载道气的扬起巴掌便要朝杜月儿脸上扇去，后者先是吓的一缩脖子，却见崔载道那巴掌僵在空中，始终未落下，杜月儿不由气焰更盛，一挺胸脯便道：“你打！打死我好了，好让天下人都看看，陛下教出的好学生.先酒后强占了奴家的身子，如今又要始乱终弃打骂走，随我去临安，咱们找陛下评评理！”</p>
“.”</p>
杜月儿拉扯着崔载道便要出门.</p>
崔载道虽人生波折，但其母性子温和坚韧，进入学堂后，结识的女同窗一个个也算知书达礼，何曾遇见过这般难缠泼辣的女子。</p>
不由生出一股无力感，口吻也软了下来，“我何时要始乱终弃了？你我既然已有婚约，早晚会娶你进门，你莫要胡闹了。”</p>
杜月儿自是能听出崔载道有服软的意思，心下不由得意，可脸上却露出了哀切表情，折身坐在床边嘤嘤哭道：“奴家既已是你的人，你却仍将奴家当做外人不过是些无用废纸而已，没了还可再写嘛。”</p>
听到‘无用废纸’几个字，崔载道登时生出一股火气.好一个废纸！</p>
那是他和唐廷治风餐露宿十余日、夜夜熬过子时，才整理出来的详尽资料！</p>
都是他们的心血啊！</p>
这杜月儿空长一副好皮囊，内里却是甚也不懂的泼妇，崔载道已然明了道不同、志不合，更不可能有共同语言，未来成婚，怕是日子要难熬了。</p>
即便这样，认为自己有错在先的崔载道还是打定了负责到底的态度，强压下心中怒火，解释道：“我并非将你当做外人只是那纸上的东西非常重要，事关昌华县万民”</p>
正在抹泪的杜月儿闻言，却道：“在昌华，曹家便是天，我将那东西送给曹三公子，也是为了让你和曹公一家结个善缘，你却不明白奴家苦心。”</p>
果然是说不到一块.在崔载道看来，杜月儿宛若井底之蛙，只见过昌华县这片天地，便觉曹家可只手遮天了！</p>
放眼天下，他昌华曹家算个屁！</p>
见崔载道不语，杜月儿又哽咽道：“你来昌华查隐田一事，不就是和曹公作对么？如今曹公不与你计较，反倒看重你，你该登门多与他家亲近才是正途，有曹公助你、日后帮你在仕途上使钱，用不了几年，你便能做正儿八经的大官，到时.”</p>
“这些，你怎知道的？”</p>
杜月儿话未讲完，便被崔载道打断，前者抬头一看，只见崔载道面沉似水，严肃的可怕。</p>
杜月儿稍稍紧张.方才那话，算是说漏嘴，也不算说漏嘴。</p>
这些，本就是曹家的计划，只不过以曹家的安排，最好再等上一段时日再逐步挑明。</p>
可崔载道听到这些，已彻底确定自己掉进了圈套，并且，很可能是一辈子都爬不出来的圈套。</p>
前晚，曹凌之所以没有当场胁迫他为曹家做事，反而签下了多人署名的婚书.便是想长久掌控崔载道。</p>
往后，他只能效忠曹家，但凡有所反抗，那婚书、以及眼前随时可能站出来指控他的杜月儿，便是拴在崔载道颈上的狗链。</p>
呵，江南士族自家子侄自然是来不及进入大楚中高层官员体系了，但却可以挖墙脚。</p>
以崔载道根正苗红的出身，只要不犯大错，不出十年必成大楚重臣！</p>
那边，面对崔载道的质问，杜月儿干脆撕破脸面道：“你管我怎样知晓的.如今你还有的选么？总之，要么你乖乖听话，我随你享一场富贵；要么，我便将你告上官衙，让你身败名裂、前途尽毁！”</p>
话说开了，崔载道反而不急了，只见他缓缓在椅子上坐了，望着屋顶一角的蛛网发呆半晌，忽而自嘲似的一笑，“想来，我们刚入昌华县，就被你们盯上了吧好一张大网啊！陛下那西游释厄传果然有大智慧，白骨幻人可惜我蠢笨，没有孙大圣那火眼金睛”</p>
语气萧索落寞，杜月儿听来，只当他已认输，得意一笑，“你一个书呆子，能得曹公这般看重，是你的福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