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九。</p>
午后未时末，正是一天中暑气最盛的时段。</p>
被烈日炙烤着的道旁柳，细长柳叶无精打彩的打着卷儿，就连蝉鸣听起来也有气无力。</p>
昌华县相公冢村。</p>
树荫下，数名老汉以里正为中心围坐，七嘴八舌讨论着前日傍晚杜家那场大火。</p>
“意外？骗鬼的吧我侄子在曹老爷家里做长工，我听他说，是那名外乡学子见杜裕可欺，强占了杜小娘的身子，事后提上裤子不认人，才闹出了这场祸事”</p>
一人话音刚落，却有同村另一人道：“杜裕可欺？这话你也信？他们父女岂是省油灯.那老杜嗜赌如命，一年多前便哄着杜小娘做了暗门子，咱们村谁人不知？那外乡书生若见色起意，使俩钱便成了，怎会杀人后又自焚于杜家？依我看啊，此事有蹊跷.”</p>
最先开口那人被驳的说不出话来，不由嚷道：“你怎帮外乡人说话！”</p>
“我说的是‘理’，何时帮外人说话了！”</p>
眼看两人争执不下，当即有人道：“里正，此事您应该最清楚，给大伙说道说道呗。”</p>
那里正端着架子摇了摇蒲扇，环视众人后，道：“老四说的大差不差。”</p>
‘老四’便是那位说外乡人强占杜月儿身子，事后不认账的。</p>
和他意见不同的人，闻听里正已开口定性此事，便是心里有疑惑也不敢再开口。</p>
接着，却又另一人道：“里正，我听人讲，死的这人，可是当今皇上的学生.不会给咱村招来祸事吧？”</p>
却见里正眉头一皱，“皇上的学生也要讲道理.若有人想要冤屈我等，自有曹公为大伙主持公道.”</p>
说话间，忽见正东方向的官道上一股烟尘快速接近。</p>
马蹄‘哒哒’声中，一队骑士从漫天尘土内渐渐显露了真面目。</p>
江南极度缺马，而突然出现在此的数百骑士，胯下皆是在当地难得一见、价值千金的河曲高头大马。</p>
虽正值盛夏，但马上骑士人人披甲，腰左挎短弩、腰右配翎刀。</p>
袖口、领口露出的内衬绣有明黄滚边</p>
若遇懂行之人，从来人配置和袖领就能一眼认出.这是皇帝亲军！</p>
但相公冢这位里正，自然不属于懂行之人。</p>
他们之所以守在此处，正是为了看管火后的杜家小院.此处乃案发现场，虽昌华县衙扯绳封锁了此处，但天气炎热，那衙役也不愿留在此处受苦，便将此事指派给了他们。</p>
“驻马！”</p>
杜家小院一片焦黑，是人都能看出此处不寻常，打头那名小将抬手一喝，二百余骑整齐划一，齐齐勒马。</p>
小将侧头看了树荫下的里正一眼，随即收回视线，翻身下马，无视那条县衙扯起来的绳子，径直走进了院内。</p>
里正一看，赶忙起身，边走过来边嚷道：“诶~诶，你们是何人！此地已被县老爷封锁，闲杂人等不得入内！”</p>
可那小将恍若未闻，直接走进了只剩四面焦黑墙壁的西房。</p>
那里正欲上前阻拦，却被随行骑士伸臂一挡，阻住了去路.</p>
在江南，丘八地位卑贱，但也不是他一个里正敢惹的，眼见‘知县老爷’的名号没能吓住这群大头兵，里正只得讪讪站在原地。</p>
不多时，那小将在杜家院内转了一圈，回身走向里正，直接问道：“小崔的尸首呢？”</p>
“小崔？”</p>
“那名死在此处的外乡学子！”</p>
“哦，他啊.埋在村东了。”</p>
“埋了？”</p>
那小将露出了愤怒神色，里正却理直气壮道：“这是县老爷和曹老爷的吩咐，天气这般炎热，不埋了难不成任由尸首臭在这里么？”</p>
“埋在哪里？带我去！”</p>
“你要作甚？”</p>
“带他尸首回去！”</p>
“那可不成.没有曹老爷和知县老爷吩咐，尸首可不能给你们.”</p>
“我再说最后一遍，带我去！”</p>
小将一字一顿道，里正还要说些什么，身旁一名军士已抽出佩刀搁在了他的脖子上。</p>
“军爷莫莫急，莫急.小人带您去.”</p>
那里正果断改口。</p>
将崔载道尸首带回淮北安葬，是陛下亲谕这里正敢再多说一句，真的有性命之虞。</p>
小乙这边，差不多可以算作最顺利的。</p>
昨晚连夜启程后，长子带小乙、庞胜义等人于今日午前进入昌华县界，随后分为三队。</p>
小乙来相公冢带崔载道回家</p>
庞胜义带一营骑士进县城，押知县鲁啸斋一家赴临安。</p>
而长子自己，则直接去曹塘堡.</p>
曹塘堡，昌华曹家已在此繁衍数百年。</p>
据说，曹家祖上早在唐朝便出过刺史，有周一朝，不到二百年间，族中高中进士者一十六人。</p>
长子所率一营骑士，更入村口，便见十几座石雕木刻的进士及第牌坊凌于道路上方，延伸至村庄深处。</p>
这底蕴、这派头，的确很容易让人凭空生出一股敬意。</p>
但却对一根筋的长子不起作用.他脑子里只记着他那皇帝兄弟的一句话‘将曹凌一家带回临安，阻拦者，格杀勿论！’</p>
整整五百骑，已杀气腾腾的来到了村口，曹凌自然不可能毫无察觉。</p>
他的第一反应，确实有点震惊.近二百年来，何曾听闻过皇上派亲军抓人的？</p>
这般做，满朝臣工如何自处？</p>
直到这时，曹凌才咂摸出那崔载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性子来源何处了.和这位大楚新君一脉相承。</p>
说好听点，是不计得失，不肯委曲求全。</p>
说难听点，便是不讲规矩，不计后果！</p>
就像那崔载道，明明可以好好活着，宁死也不愿为曹家做棋。</p>
也想此时这位皇上，明明应该遣刑部或大理寺的官员前来问案，却非要自己下场.势必会导致官员阶层反弹。</p>
不过，曹凌也知晓，已到了家族存亡之际。</p>
原本，他还计划着若真到了事不可为之时，舍弃一子背锅，可眼瞧皇上打算将他曹家一窝端，干脆不再退让，一边让管家鼓动长工、庄丁稍稍阻滞来将片刻，一边喊来了全程参与了此事的三子曹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