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之地，乡试已经完成，在考场号子里呆了三天的许志远，再出来的时候，也是有种“大病一场”的感觉。</p>
考试成绩，还要一个月才能出来放榜，徒在此等候，也是浪费光阴。</p>
因此他回去收拾收拾，休息了两日，又拜别了给自己讲经的大儒，便打算坐船回去。</p>
期间有些文人骚客，要专门等到放榜，邀请三五好友，办诗会，逛青楼……他是一应全部拒绝。</p>
联系上了了牛家的船儿，他便要经鄱阳过信江，直往家去。</p>
只船儿经到鄱阳一处，名叫“老爷湾”的时候，船夫下了船，要先到“老爷庙”，去祭拜“老爷神”。</p>
这老爷庙中的老爷神，其实就是鄱阳老蛟顺济小龙王的庙宇，并坐的，就是千年黑鱼精安济夫人。</p>
许志远见船夫祭拜，好奇问道：“我曾听闻鄱阳湖中多水妖精怪，之前有一黑缆作怪，却被鄱阳县令捞了起来，拿火烧了，也就没有人信了，这老爷庙有什么玄妙？来往路过的船只，竟然都主动下船来拜？”</p>
听他这么说，船夫吓了一跳：“相公是个读书种子，前途好好的，怎么能胡乱说这种不敬的话呢？”</p>
“我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自然要拜会此地水神老爷了……这位相公，这一路水上平安，可就全靠这位老爷神了，别说是我们了，便是漕帮来了，也得敬他三柱香，每年开漕运的时候，三牲六畜，都是一船船拉来祭祀的，我原先见过的，十几条蛟龙，从湖上飞起，到了云空，吸起龙卷，将祭祀的牛羊猪，卷到了天上去，接着就下大雨，这雨里面，夹杂着鱼虾龟鳖……都是龙王爷赏赐回礼的…其中不乏是灵鱼宝鱼，珍贵十分呢。”</p>
“若是哪年祭品敷衍了，不曾满意，就要发洪灾，淹没湖边良田，漕帮便只能找些童男童女，用水排放到湖里，龙王爷吃了童男童女，就会平息。”</p>
“有时候龙王爷，或者龙太子，也会上岸，看中了哪家姑娘，就会留下一片鳞，许多黄金，珍珠做彩礼，姑娘家则着手准备，等到下个初一十五，就将新妇给嫁出去……也能保佑风调雨顺。”</p>
许志远虽是人到中年，又有了家室，算是有了软肋，可听到这种行径，还是忍不住道：“龙，我也知道，是一类神物。”</p>
他当初想要走捷径成名，将韩大家的，龙说，马说，师说，化用自己的，但后来自悟自省，并没有这么做。</p>
如今到了此处老爷庙，见此孽蛟如此行径，也妄自称龙，便忍不住将“龙说”给念了出来。又夹杂了三国演义之中对龙的描述，这都是许甲教的。</p>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乘时变化，纵横四海，茫洋穷乎玄间，薄日月，伏光景，感震电，神变化，水下土，汩陵谷，如此神物，乃是王道圣仁之征，又怎么会索要三牲祭祀，童男童女，甚至强取良家呢？”</p>
“此类，既以龙王著称，却不行王道之事，反如水泊匪徒，山寨大王，可见并非真龙也，区区草莽罢了。”</p>
“既只是草蟒，百姓畏其威，受其恫吓，如此乃信，如何保证风调雨顺，船舶安稳？本就是其作怪也，不思征讨，反而为其立庙祭祀，反助其恶，嚣张跋扈，邪氛淫威，充沛天地之间，不使正道之炁，宣化于民。”</p>
许志远越说越起劲，乃至于直接指着这两尊妖物的鼻子开骂。</p>
周边百姓听了，无不惊恐，只求他别说了，甚至庙祝都被惊动，恼怒道：“好一个狂悖之徒！”</p>
但许志远这话，并非没有力量的，他虽然只是初步修成了浩然正气，参加乡试，也没有出榜得到名次，可也能合天地之正气。</p>
正如陈胜吴广一起义，天下群呼响应，无他，苦秦久已。</p>
本地百姓虽然祭祀老爷庙，可心中说不定好多次骂他被雷劈，不得好死。尤其是那些被迫征收祭祀献金，甚至家里出童男童女的。</p>
可是蛟龙驱雷掣电，哪里会为普通雷劈所恼呢？</p>
这话又是直接在庙中说出，那鄱阳八百里水界，到了法界之中，便是汪洋大海，是称“鄱阳大海”，其中有一鄱阳龙宫。</p>
龙宫之中，有成气候的地仙小蛟七八条，以及神仙境界顺济龙王，安济夫人，其余人仙境界小蛟虺，则并不在龙宫内修行，像是普通凶猛野兽一般，在湖中觅食修炼……这些还单单是和水族生灵所生小蛟，其他跟草木石头，一应其类，还不知道有多少，三四百条是有的。</p>
娶妻，吃童男童女的，都是这些地仙境小蛟作的威福。</p>
至于漕帮献祭的猪牛羊三牲之类，则是那些人仙境小蛟的血食。</p>
那龙宫水府，也和岸上庙宇相通，两神仙境的妖怪，修行神仙之道，也是要借助香火愿力法钱进行辅助修行的。</p>
这也是他们动不动释放洪水，然后接受祭祀，保管個三五年，接着又来一次，保持自身神威的原因。</p>
神仙境若仅仅靠自身修行，由阴转阳，很是艰难，唯有众生祝福，愿望，才能以炼假成真的法门，将元神温和转化为纯阳。</p>
一般的愿力法钱还没有办法，比如铜钱，银钱之类，唯有愿力金钱，带有纯阳之力。</p>
万民求雨，或者万民求风调雨顺，如果心诚，就能大概率获得此物，若是不心诚，所得不够，这孽蛟就会让这些子嗣后代们作乱，如此下次祭祀，就又会心诚许多。</p>
然而许志远的声音传至于龙宫。</p>
前面还好，他听到的都是“赞美龙”的，这顺济龙王听得是那个心花怒放：“不错不错，龙就是这样的，他一个书生凡民，能如此了解龙族，可见不凡，可以请入龙宫，留下墨宝，刻下说龙石碑，叫千秋万代，都知晓我的功绩……我还要将最漂亮的一个女儿嫁给他，等他死了，就招他神魂，做我的龙神主簿。”</p>
他这般幻想的结果是极好，可后面听到呵斥，是孽龙，是山寨，就气得面色铁青了。</p>
随即鄱阳本地的天地之间浩然正气发动，冲入鄱阳龙宫，就要将“孽”之一字，打入一应龙子龙孙身上。</p>
这就跟骊山派给许甲打标签是“邪门歪道一样”。</p>
龙这种生物，也是有“封正”这说法的，行洪走蛟，若得纯阳童子，三世善人，五福俱全老人，说他一句：“龙耶！”</p>
其便能立即脱离洪水，一飞冲天，从水生蛟龙，变成天上飞龙。从妖化“神”。</p>
但如果说是“蛟”，或者“大蛇”，就会将其辛苦聚的洪势给毁了，法力溃散，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死，或被雷劈死，或被泥石淹死，死后腥味经久不散。</p>
许志远在庙里，指着神像鼻子骂：“你们也配是龙？你们就是草蟒！”</p>
这可毁的就不是一蛟一蛇之功果，是将整个鄱阳龙巢族群给打上标签。</p>
虽许志远年已经四十有二，结婚生子多年，不算纯阳童身，也不是五福俱全老人，但只要修出了“浩然正气”，就是正宗儒教弟子传人。</p>
以儒教正宗弟子传人的身份去呵斥，一传十，十传百，如此文章，如此风骨，传至于文坛，也足够出名了，只怕儒林士子，都会纷纷助力讨伐。</p>
正所谓“口诛笔伐”。</p>
顺济龙王修庙立祀，为的就是善名，正神，至少表面维系，如此被掀掉脸皮，撕扯起来，自然就会被“打下神坛”。</p>
如果只是失去庙宇也就罢了，孽之一字缠身，只怕不多久，就有天庭纠察神祇，纳入考效……说不得就纳入“剐龙台孽龙待斩名单”。</p>
这龙肝龙髓，美味之极，每每天宫开宴，就要宰杀孽龙，毕竟正经龙神，肯定不好杀了吃，豢养的龙，又被正经大龙神抵制了，只有下界孽龙，野龙，可以下手了。</p>
念到上次，自家老母，老父亲，以及三百多条神仙，地仙境界的蛟龙兄弟姐妹……被许逊许天君，按照族谱一一查找，都是一页一页的杀！</p>
只他还是一个龙蛋，还没来得及上谱，等着孵化出来了，谱上一个亲人也没了……如此还得是有一个圣母求情，说孩子是无辜的，尚且没有作孽的本事……他才能活下命来。</p>
可依然被切掉了尾巴，要求在锁龙井中修炼，不得出世……</p>
直到许天师飞升了，他才敢偶尔在清明前后出来一趟，按照族谱，到各地祭祀……顺便行风带雨，积累一些功德。</p>
后面才渐渐胆子大起来，又繁衍出来许多小蛟……</p>
但现在，他恐惧了。</p>
回到了被许天师支配的那个夜晚。</p>
越是恐惧，他就越是极端，顺济龙王决定要将这种可能扼杀在摇篮之中。</p>
当下就驾起黑云，拉是千年黑鱼精顺济夫人，来到了老爷庙上空。</p>
鄱阳百姓见天色忽然变幻，云中一条巨大的黑龙出现，旁边还有一条大黑鱼……</p>
这黑龙死死盯着老爷庙方向，一张口，老爷湾就起来漩涡，一道水龙卷自下而上，到了云空。</p>
那龙的两个眼睛，就像是两个磨盘大的灯笼，放出悠悠的光。</p>
拜神的船夫连忙跪拜在地上，求饶活命……下一刻就被龙卷扯上空中，撕裂成了血雨腥风。</p>
但这龙卷竟然卷不动许志远，浩然正气将他护住，狂风吹散他的头发，雨水打在他的脸颊上，他仰头看着天穹上的巨兽，大声道：“顺济孽龙，你怕了么！我说的都是实话，所以及急了，你怕了是不是？”</p>
顺济龙王怒吼一声：“大胆凡人，竟敢冒犯龙威，你的九族是批发的么？”</p>
下一刻，他的身形越来越大。</p>
百姓们惊呼：“龙！龙向我们飞过来了！”</p>
叶公好龙尚且被龙吓晕，百姓们虽然拜老爷庙龙王，可见到这种数百丈，上千丈，就像是一条山脉飞在天空上的庞然大物，还是吓得半死，不少都直接被吓得腿软，屎尿都出来了。</p>
许志远心中虽然也有些怕，但刚刚怒骂文章都出口，现在就有了一股莫名的底气，浑身发热，耳朵发热，鼻孔发热，是为“热血上脑”，又或者说是“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p>
总之他大声道：“别人都怕你，我不怕你，龙是什么样，你清楚，我也清楚，甚至伱比我清楚！”</p>
下一刻，他就被龙爪给抓了起来。</p>
顺济龙王只觉得爪子抓到了烙铁，烫得慌，但依旧不肯松手。</p>
只是他要杀之的时候，就感到冥冥中的威胁，是来自儒道的威胁，如果你敢杀，自坐实孽龙之名。</p>
他亲自现身显圣，已经有几千几万人见龙。</p>
地方县志会记载，甚至上报朝廷，大儒们会知道这件事情，他们会要求皇帝剥夺他的神位，甚至自行组织祭祀上苍，要求惩罚妖龙。</p>
这正是他最怕的，他好不容易重开了一本族谱，不想再被杀光了，然后只留下一根独苗。</p>
于是他只能将许志远掳掠到鄱阳水府。</p>
他收云回拢，顺着水龙卷扎入老爷湾中，外界才渐渐消风散雨。</p>
百姓们，香客们，露出出来，闻着这股浓郁的腥味，露出了绝望的神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