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三,福州城外水渠,大清早的,便有行人聚集,朝着水渠边上的泥地里指指点点,有的看上一眼,发出惊叹,掩面而去。
一老一少两名捕快很快赶过来了,穿过指点的人群,便瞧见了水渠边被麻袋装着的尸体。
尸体被破坏得可怖,麻袋上尽是染色后的暗红,先过来的里正不敢靠近,站在一旁发怵,老捕快倒是见多识广了,挥挥手朝周围喊:“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不嫌恶心啊。”随后与年轻的捕快一同下去。
尸体应该是凌晨时分弃的,麻袋口的绳子已经松开,有人将尸体从路边抛下,压倒了水渠坡上的草木,从打开的麻袋中能够看到凄厉的内脏,这人死状颇为凄惨,老捕快看了几眼,都有些皱眉,年轻的那位倒更是不堪了,蹲在一旁差点要吐。
但入行也有一段时间,年轻人也有了一些积累,情况稍微缓和之后,他找到正与里正说话的老捕快:“袋口是故意打开的,尸体是很糟,但头脸还好,老大,这段地方是……”
他说到这里,没有继续下去,老捕快点了点头,叮嘱里正速叫义庄收敛处理后,方才带着年轻捕快朝水渠一端走去。
与护城河相连的这段水渠不短,但距离抛尸处百余丈外,倒有一处破旧房子,一名瘸腿老人正坐在屋旁树下卖茶水,也正朝这边的热闹处看,老捕快过去,要了两杯茶,与他寒暄了两句。
“老章,有看见人吗?”
“昨夜这起,没有看到……早上觉最深的时候扔的。”
“行。江湖上又少了一笔账……有什么想起来的再告诉我们啊。”
老捕快付了茶钱,尽义务的查问也就此告一段落。城市外头的这段水渠与旁的地方不同,它挨着的并非最热闹的商道,由于有更热闹的官道做替代,这边每日里的人流量一般,不知什么时候起,偶尔便有人在这里弃尸。
被弃在这里的尸体,大多来自于江湖仇杀。更准确的说,往往是有人下单,有人做事的那种买卖,下单的雇主不可能直接确认事情的进展,于是“收账人”做事之后,将尸体抛在城外的某个显眼处,便表示事情已经做好,雇主也更方便用这样的方式确认结果。
对于绿林间的这类事情,衙门基本采取的是一个“民不举官不究”的态度,也就是说,捕快的调查,基本取决于有没有人来报案。若是人死了,没人报案,那多数说明这人死有余辜,朝廷不是说不查,而是优先度一定是最低的,但若是有人报案,事情就列入正规流程。
朝廷入主福州之后,在铁天鹰等人的掌控下,刑部加强了对江湖事务的一些管控,
因此这类事情还多了几个步骤。眼下尚无人击鼓报案,老捕快稍作查问,尸体收入义庄,随后便是让绿林间一些耳目灵敏的包打听过来认人,之后归档,至于接下来的事情,就属于可管可不管的范畴了。
福州天气炎热,最近一段时间为了新君纳妃的事,气氛也紧张,衙门的事情不少。到得五月二十五,眼瞅着尸体开始腐了,方才有一名包打听认出了尸体的身份。
“虎鲨”詹云海。
这是一名活跃在莆田的年轻亡命徒,不知道为什么来到福州,且被人买凶杀死在了这里。
自四月间陈霜燃、蒲信圭等匪人开始活跃,各方大族响应之后,福建一地的绿林人物陆续开始往福州聚集,然而这些亡命徒中相互厮杀者多,买凶专门对付某人的情况却少。事情有可疑之处,但目前来说,并没有调查的迫切性。
下午,年轻捕快将事情列入每日的例报,呈交上去。
……
五月二十六,上午下了一些小雨。
福州武备学堂内,课舍间秩序井然,二楼的一间教室中,李l正在黑板上写下粉笔字。
“……对于这世间,孔孟曰仁,西南曰人……你们看,仁是二人,为何要强调二人,因为人与人之间不同,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因此说到人与人之间的事,孔孟说,仁者爱人,仁者为人,先闻道者,要帮助后闻道者,能力强的,要帮助能力弱的……这天下两千年间,世道向前,读书人做的,都是仁者爱人的这件事,尔等今日所学,为的也是仁者爱人的事情……”
“……而西南为何强调人呢?这是一个美好愿望……我辈儒家两千年,说的是为了一个大同社会,对于大同是什么,各人皆有自己的想法,就如西汉戴圣所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对于如此的社会,我们说,是一种大同……”
“……而西南宁毅说,坐视人与人之间的不同,这不是大同,他为何强调说人,而不说二人呢?因为他认为,增长教化,使人人平等,这是真正的大同,人与人之间既然平等了,那当然不需要强调二人,所以西南讲的是人权,讲的是民生、民智……”
“……不能说他的大同和平等是不对的,这世道发展,总之会是从仁走向人的一个过程,而且他不是空口白言,他推崇格物之学,大力发展造纸,在他的西南,推动所有的孩子都去蒙学,甚至女孩也一样要去识字,这当然是了不得的努力。他说儒家的学问开始蒙蔽人,就希望给人划下规规条条,让人一辈子照着做,追求这样的所谓大同,这个说法,颇为尖锐啊……”
“……可与此同时呢?让所有人念书,是否仁者就不用爱人了?人与人之间是否就没有闻道先后了呢?这却是睁着眼睛在说瞎话了……再者,礼记又有云:少而无父者谓之孤,老而无子者谓之独,老而无妻者谓之矜,老而无夫者谓之寡……到有一天就算真的人人都见多识广了,莫非就能让少儿无父者有父?让老而无子者有子?你矜、寡、孤、独、废疾者,依然是需要仁者爱人……”
“……先闻道者帮助后闻道者,有力者帮助无力者,这永远都是不变的君子德行……就如同汝等在此求学,接下来便是要成为这样的一个仁者,而即便西南如何去推行读书,他宁毅所做的,莫非就不是仁者之事?他手下的人,莫非就没有能力和德行的高低?所以啊,学问之间,不在于打来打去,扬弃的分寸在哪罢了……”
雨后有微微的凉风吹过,李l侃侃而谈时,教室里的一众年轻人俱都听得认真。
他们是学堂招进来的“思想进步”者,由于挑选的主要要求不在于老的道德文章,而在于“认同朝廷、关切万民、思维清晰、活泼”,因此对儒家学问的造诣是有深有浅的――当然,比起西南来说,这些人又都还算得上是正宗的儒学子弟――李l的讲述便也更加的生动一些。
课堂进行之时,教室前方靠门处,也摆了一张独立出来的书桌,坐在这里的是一名身着灰袍的道姑。这是被公主府发配过来关心李l安全的“清漪真人”罗守薇,这些时日以来,她一直跟随在李l身边上课下课,李l讲述各种事情时,她也听得聚精会神,有时候亦会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眸光波动。
武备学堂算是新君的核心阵地,李l纵然有自己的事业和学生,每隔一日也会过来讲学半天。这日课程讲到一半,倒有一名三十来岁、戴着眼镜的眯眯眼男子路过,在窗外听了一阵,待到课程讲完,喊完下课,李l朝这边笑了一笑,那男子也过来见了礼。
“李先生好。”
“文轩今日怎有空过来?”
来人正是左家交由西南培养的核心人物左文轩,作为宁毅定下的团队核心,外界一般认为他的性格比较内向,擅长运筹计算,但对外打交道并不流畅,因此常将头面代表的任务交给副组长左文怀。在武备学堂当中他也并不任课,旁人见他便并不多。
此时双方打过招呼,左文轩扶了扶眼镜,想了一想:“有些事情……过来与文怀商量,无意间路过,听李先生的讲学,想到一些事。”
“哦?文轩以为如何?”
“李先生……有些避重就轻了。”
“何出此言?”
“孔孟的核心在于仁,可西南与儒学的分歧,不在于仁者爱人。”左文轩顿了顿,“……在天人感应。”
左文轩的话语不快,常给人一种字斟句酌的感觉,天人感应几个人轻飘飘地出来,李l这边脸色却也微微的一沉,目光有些阴郁起来,他也沉默了片刻,才道:“……接着说。”
左文轩想了想。
“世上的事情,到了最高处,在意的都是法理的正确性。规矩为何、道德为何、官员为何能使役万民、陛下为何一言九鼎,普通人看起来,是暴力使然,说法更像是借口,但真正到了高处,才能知道,唯此说法,才真正决定了天下是否安定,野心家是否能按捺住自己的权欲……”
“孔孟于春秋诞生,不过一家之言,说的是二人对于春秋时大治的一些想法。真正给它奠定百世之基的,却是董仲舒的天人感应,他说,天有意志、天永远是对的、天有大仁,因此假托皇帝而治世。李先生,正因天有意志,故此一切的正确因天而出,即便你对某些事情有疑问,也因为上下尊卑,无可置疑。而有了这真理的所在,世人才可以真正从学问上解释世间的一切。”
左文轩缓缓地说到这里,面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
“但按照西南的说法,儒学在世间的卑污,也就因此而来。李先生,天地有没有意志先不谈,我辈如何真正的知道天地的意志呢?礼部的规规条条,司天监的故弄玄虚,如同巫蛊的跳大神一般,我们都知道,那不过是一种表演。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用一种说法,确定了皇帝代天的法理,再用这种法理驱动暴力,去清理一切质疑此事的人。可若是我们都是假天地之言为己言,这里推演出来的一切,又哪里站得住脚?”
他说到这里,李l点了点头,倒也没有太过激烈的神色:“只是如此一来,世人终究能得数百年安乐。若是历朝历代,皇帝说自己不是天,文轩,那会如何?”
“所以西南认为,儒学是一种相对成功、甚至非常成功的模型。”
“那为何不能并行呢?只需将格物学纳入进来……”
“恰恰是格物学,眼下并不容易纳进来。”左文轩道,“格物学的基础,是小的东西,是权宜的东西,它说的是,在某时某刻,囿于我们的手段,我们对某件事物,有这样的观察结果,因此推测它有这样的规律,而我们随之思考,基于这样的规律,能发生怎样的一些变化。格物力求从小的地方,能够掌控的地方寻求短暂的真理,再用这样的真理砌成大厦,最后再去窥探天地,但儒学从一开始就定下了大的‘真理’,一个从小到大,一个从大到小,都想要解释这个世界,他们迟早要撞上的。”
李l道:“先让他们并行一段时间,岂不也好?”
“儒学已经先跑两千载了。”左文轩道,“天地君亲师,儒学从大到小,已经开始解释世间的一切,到秦公嗣源注解四书,引人欲驱天理,其实是很伟大的考虑,他是要假借天地之名,认为世间万民都有一种要遵守的本分,然后让世人都遵循这种本分而活,则天地间不起大乱,他对于世间万民的本分,我们认为当然是善意的安排,可天地真的承认吗?它对人世间真有这种安排吗?秦公的计算,若只是一个看起来洞明世事的老叟的揣测呢?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谁又知道,他的安排,会出多少的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