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贞观九年。
长孙皇后在立政殿的榻上悄然苏醒。
她睁开眼,就看见边上好几颗脑袋齐刷刷探了过来。
分别是李世民、李承乾和长孙无忌。
“高明,你怎么来了……”
高明是李承乾的字,平日里他们喊孩子时也基本都用这个称呼。
长孙皇后醒后本有满腹的话,但在看见榻边有李承乾时,便都给咽了回去。
她看向李世民,眼神中带着些许警告——这本是很少发生的事情,他们夫妻举案齐眉相濡以沫这么多年,长孙皇后都很少给李世民脸色看,但事关儿子未来,她也不得不多了几分警惕。
李世民赶紧打圆场:
“观音婢,你晕倒之时动静有些大,高明也听说了,孩子关心你,便特意跑来守着伱醒来。”
“这是孩子的一片孝心,你还不夸夸?”
听说是李承乾自己跑来的,长孙皇后脸色这才好了许多。
她本以为丈夫是因为听了辅导班里的那些话之后,将怒火转移到如今才十六岁的孩子身上,专门把李承乾喊来骂一顿的。
顿了顿,长孙皇后看向了旁边满脸担忧的长子。
李承乾今年十六,脸庞还是少年模样,但个头已经不低了,只是由于还在长个子所以身材颇为瘦削,并不像他父亲李世民一样是个膀大腰圆的武将身材。他继承了长孙皇后和李世民的优点,眉眼好看却不女气,一双眼睛黑亮有神,看看就知道是个聪明孩子。
大人们都喜欢长得好看又聪明的小孩,而李承乾两样都有,所以不仅父母对他抱有很高的期望,当年就连他的名字都是祖父李渊给取的。以太极宫承乾殿为名,便足以看出他从小有多么受尽宠爱了。
但长孙皇后看着这个自己一直寄予厚望的嫡长子,眼神有些黯然。
要是没被告知后世发生了什么事情,谁能想到如今机敏聪慧、孝心赤诚的李承乾后来会变成那样呢?
或许……这也与自己的过早离世有关系吗?
长孙皇后看了看李世民和长孙无忌这两个知情人,又看了看李承乾,不由长叹了口气。
她下定了决心,终于开口。
“高明,为娘要告诉你一件事。”
这话一出,旁边的李二陛下和长孙无忌都瞬间紧张了起来!
李世民当即开口打断:
“不,观音婢,此事还需咱们慢慢商讨,过早告诉高明,后果或许更加严重!”
长孙皇后眉眼殊为冷峻,与往日全然不同。
此时此刻,她不再是平常那个母仪天下的皇后,不再是一个贤良淑德劝谏皇帝丈夫的妻子。
她是个母亲,一个必须为孩子考虑的母亲。
“高明已经十六岁了,咱们总是将他看作一个孩子,可他今年正月都已经迎娶了太子妃,成家之后便是立业,你还将他当个孩子看?”
“二郎,若你往后仍旧如此,那也难怪我死后他会变成那样子!”
长孙皇后疾言厉色,不顾李世民、长孙无忌的瞠目结舌,只定定看着茫然的李承乾,又缓和了几分语气才开口:
“高明,阿娘问你,若我明年就要撒手人寰,你会怎么办?”
李承乾人都傻了。
他呆呆地看着母亲,见她不似玩笑,十分郑重仿佛托孤留遗言的模样,愣了一阵后,便砰的一声跪倒在地,死命磕头:
“阿娘你别胡说,您该长命百岁的!”
“是不是太医院那帮人说了什么?是不是他们诊出您这次晕倒有恙,很难治?”
“孩儿这就派人出去请大夫……请最好的大夫,那位孙思邈孙神医不是很厉害吗,就算是他行踪不定,也不一定就找不着的,孩儿这就去找,这就去!”
李承乾磕完头连滚带爬地起身往立政殿外跑。
可是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拦住了他的去路,抓着他胳膊死死捏住,叫他动不了分毫。
少年回头看见是父亲在拦他,眼睛当时就充血发红了。
毫无疑问,相比起大多数皇帝而言,李世民是一个不错的父亲,他对长孙皇后所出的儿女们都很是疼爱,但李承乾是最特殊的一个,因为他是太子。
从出生起,李世民就把他当做继承人培养,不管是当年的秦王世子还是如今的大唐太子,李承乾受到的无疑是最精英的精英教育。而与之对应的,便是李承乾对这位父亲的敬畏大过孺慕。
他平时是绝对不敢跟父亲大小声的,可这会儿见父亲要拦着他去找大夫,脑子一热便怒吼道:
“陛下,劳烦您放开,臣要去给阿娘找大夫了!”
称呼挺有意思。
喊皇帝亲爹叫陛下,却称呼母后为阿娘,亲疏远近一听就明了。
李世民却没有丝毫要退步的意思,他那双铁钳一样的手抓住李承乾,后者连抽了几次都没能抽动,气得浑身发抖。
“高明,她不止是你的阿娘,也是朕的妻子。”
李世民的声音很沉,并直视着李承乾的眼睛: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比朕更想救她,你也不例外。”
“你阿娘说得没错,你已经十六岁了,成家立业了,所以她才选择将这件事告诉你,但你连听完的勇气都没有便要跑出去,这叫她如何能放心?”
“若你再要离开,朕不会再拦你,因为你离开并非出于一片孝心,只因你是个不敢面对的懦夫而已!”
“一个懦夫,不配当我大唐的储君,更不配做未来的皇帝!”
他虽然对太子要求很严,往日却很少这么劈头盖脸地直接骂。
李承乾被骂得又呆愣了许久,才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母亲的榻边重新跪下,低声道:
“阿娘,您说吧,孩儿……受得住。”
长孙皇后靠在床头,微微阖了阖眼,道:
“我先只问你一件事——”
“高明,你如今已经好男风了吗?说实话。”
这转折太大,李承乾完全没反应过来。
他跪在地上,震惊得嘴都合不拢,半晌才怒道:
“到底谁传的谣言?!孩儿洁身自好,从未碰过那些分毫!”
“更何况如今孩儿已经有了太子妃,您也时时见她,若真有此事,太子妃难道不会同您说吗?”
“一派胡言……胡说八道!”
李承乾的愤怒如阶梯式上升,情绪逻辑相当丝滑,没有卡壳,不似作伪。
在场其余三人都是人精,一辈子见过的人比李承乾吃过的米还多,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说的是实话。
长孙皇后松了口气。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见他气得脸都涨红了,笑道:
“那我再问你——”
“假若我真的只有一年寿命,大约到明年夏季便会离世,等我死后,你会不会不听你阿耶的话,跟他对着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