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宋慎说胡惟庸会死，在场其他三人心情各不相同。</p>
朱元璋与朱标自然是在震惊过后又有些了然——难怪宋慎当时会劝陈国瑞一家离胡惟庸远点呢，原来这厮不仅真的会死，而且还闹得这么大。</p>
换做以前，朱标或许会认为父亲这么做太过分了，但以小见大，昨晚知道胡惟庸手眼通天到了这个地步之后，他也认为这位丞相手中权力有些大过了头。</p>
只不过……牵扯数万人性命，实在是太离谱了点吧？</p>
朱标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身旁的父亲。</p>
朱元璋又不是宋慎那种瞎子，自然察觉到了他的目光。</p>
坤宁宫里极为安静。</p>
思忖片刻，他提笔写字。</p>
【你觉得咱杀心太重了？标儿，能让一个丞相倒台的事情势必牵连甚广，不外乎是拉帮结派、谋反等等，甚至或许更严重，要是不一次杀够了，你觉得能让他们都长长记性吗？】</p>
【还有，咱认为这大概也是一个契机，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再说咱残忍酷烈。】</p>
什么契机？</p>
自然是废除丞相、废中书省，顺手再把那帮仗着自己功勋逐渐开始忘本的淮西勋贵们都弄死了。</p>
朱元璋承认自己是个无情残忍的人，但他绝不认为自己会滥杀无辜。</p>
被借机清理掉的那些，肯定都有他们自己的原因。</p>
比如，假如宋慎没有眼瞎失忆，没有进入辅导班给帝王将相们讲课，那他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宋濂嫡长孙。而宋濂在朝廷风云突变时急流勇退回家养老，说好听点是不慕虚名，说难听点，他就是不想替朱元璋做些事。</p>
宋濂是个清正干净的大臣，不代表他就是朱元璋心里的好臣子，一个合格的臣子，该知道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p>
届时，那股火发在宋慎身上，也不是不可能的。</p>
这也许就是宋慎口中的那个“死劫”？</p>
屏风后，父子俩用笔交流的东西，并没有影响到前方。</p>
马皇后看着宋慎，表情终于是松动了一些。</p>
她知道宋慎说这话的意思，也知道自己丈夫能做得出来这种事，可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话应对。</p>
要是真的为了眼前这孩子好的话，此刻她就该把宋慎给送走，送得离应天府远远的，不要再叫他掺合进朝堂的事情来。</p>
但是马皇后做不到。</p>
她明知宋慎对朱元璋、对大明有多重要，怎么可能将人给送走？</p>
退一万步说，即使不谈别的利益相关了，可如今宋慎手里还捏着燧发枪的另一半图纸，送走了，这燧发枪又怎么办？</p>
“……好孩子，你辛苦了。”</p>
马皇后沉默了良久，才终于开口：</p>
“你放心，既然今日你肯将事情告知本宫，此后无论如何，本宫必然保你全家性命，但前提是，你们没有真的做什么能诛九族的事情出来。”</p>
“若是冤枉的，本宫就算豁出性命也会帮伱们。”</p>
“但既然说到了这件事，恰好，本宫也想问问你，你知不知道胡惟庸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才被杀的？”</p>
宋慎一时间犯了难。</p>
现在的大明，看样子已经因为他的一点蝴蝶效应而改变了许多。</p>
比如本来该在凤阳安安心心练兵，等过两年就要去北边就藩的朱棣，现在却已经回了应天府，而且朱元璋居然还下了旨意改革藩王制，吃了秤砣铁了心的要让所有藩王留在京城，一呆就不知道是多少年。</p>
这看起来哪里像大明？</p>
分明是清朝的那一套啊！</p>
王爷们全部留在京城，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呆着，没有兵权没有封地，只有一个空落落的头衔，到日后恐怕会落魄到变卖王府……这些可都是在晚清发生过的事情。</p>
虽然看着像是避免了靖难之役，朱允炆也已胎死腹中，可宋慎总觉得事情有点太诡异了。</p>
自己这区区瞎子，在食物链里就跟热带雨林里的一只蝴蝶没有区别，难道就仅仅因为“他”跟刘伯温学过算卦，跟马皇后说了那么几句，就能够影响到这么多事情？</p>
就算马皇后傻，朱元璋也不可能是个傻子。</p>
这里头恐怕还有点别的事情……只是他没发觉而已。</p>
话又说回来。</p>
现在马皇后就在跟前，问起来胡惟庸案的细节，这又要怎么办？</p>
有关胡惟庸案，前世网上的阴谋论很多。</p>
史料记载得含糊其辞，总之就是说胡惟庸谋反还通敌，该死，罪该万死，可更具体的，诸如口供，诸如为什么要前前后后杀了十年、数万人，史书上可是一个字都不敢沾。</p>
或许这也有大清修明史的原因，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确实不清楚细节！</p>
“臣其实也看不太分明。”</p>
宋慎琢磨着，决定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p>
“方才您说起了丞相的事情，臣精心细算，脑子有画面浮现，便是那血流成河、人头滚滚的样子。”</p>
“还有他在家里搜查出了不少斧钺刀剑，但他大声喊冤却被砍头的场景。”</p>
“更具体的……那场面煞气太重，恕臣实在不敢细看下去。”</p>
马皇后顿了顿，也不追究他所谓的不敢细看究竟是看了多少。</p>
她只是追问：</p>
“你说先前你身上有一根死线与胡惟庸纠缠，那么，大致有多少人死于此事？或者，你认不认识其中的哪些人是谁？”</p>
宋慎本来想说那太多了，上至李善长等开国勋爵，下至陈宁、涂节等普通官员。</p>
但是他正要开口，又突然停住。</p>
他现在是个瞎子，还是个失忆的瞎子，不认识人才是正常的，要是认识反倒有问题。</p>
为了不暴露自己的金手指，宋慎回避了后一个问题，只说前半截：</p>
“回皇后娘娘，粗略估算，因此事而死的人前后约莫三万，时间长达十年。”</p>
马皇后倒吸一口凉气。</p>
如果说仅仅是一次性杀人，倒也罢了，可前前后后杀了三万人，时间还拉的这么长……</p>
想到宋慎说自己会死在洪武十五年，马皇后就大致猜到了一些。</p>
要是她死了，朝廷里的大臣们没了庇护，也没人能劝住丈夫，那么丈夫大开杀戒肆意清理，也实在是极有可能的事情。</p>
这样杀一场，加上朱标死后再杀一场，也难怪历史上那朱允炆跟个草包废物一样，非但身边净是出馊主意的，而且集全国之力居然连老四都打不赢！</p>
文臣武将里的大多数人才都死绝了，他拿头来对付老四啊！</p>
“太多了，太多了……”</p>
马皇后紧紧握住扶手，口中喃喃自语。</p>
她不是不信。</p>
正是因为太清楚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才会为此感到害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