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弘历面容还带着青涩，是个不折不扣的少年模样。</p>
他本就长了张白白净净的容长脸，一双细长丹凤眼，加上自幼长在王府与紫禁城养出来的气度，即便站在闹市里，也能一眼看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清俊贵公子。</p>
但弘历很懂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p>
纵然他头脑聪慧、地位稳当，几乎是许多人心里认定的储君人选，不过他很清楚，这天底下仍有许多自己万万不能得罪的人。</p>
眼前的苏培盛，就是其中一个。</p>
且是份量相当重要的一个。</p>
“苏公公，不知汗阿玛召我进去是为何？”</p>
虽被堵住去路硬逼着要进养心殿里，弘历也没有太慌乱，他知道自己不能慌，所以短短几個呼吸就调整了心态，跟在苏培盛后头迈了步。</p>
他笑道：</p>
“平日里这个时辰，汗阿玛都在养心殿里看折子处理政务，我来送汤也没指望着求见，只担心汗阿玛咳嗽，想请他忙碌之时喝了汤也爽利些。”</p>
“不知怎么……”</p>
弘历故意没有把话说完，等着苏培盛接。</p>
这位苏公公，是汗阿玛仍在潜邸时就跟随左右的心腹，汗阿玛登基后，他也极受重视，后宫大事小情都在苏公公的眼皮子底下，连粘杆处这种只对汗阿玛一人负责的暴力机构他都能说上话。</p>
很多时候，苏培盛牙齿缝里漏出来的一句话，对宫里人的提点就比辛辛苦苦打探半年都要强了。</p>
这位又向来是个人精，不可能不知道他弘历的话是什么意思。</p>
但是苏培盛只是又笑成了原来那般乐呵和气、对谁都一视同仁的奴才样。</p>
“四阿哥一片纯孝，想来皇上也是知道的。”</p>
“不过皇上今日召见您，自是有他的缘故和考量，您也别多想，或许只是皇上听闻您冒雪前来送汤心内感动，想跟四阿哥说说话呢？”</p>
“更何况……奴才方才在外头跟您说话，皇上要见您这事儿不是奴才传的，奴才也不知为何呀。”</p>
苏培盛在宽慰自己。</p>
弘历心里警铃大作！</p>
他今日来送的不过是碗润喉咙的汤，不管怎么看都是一片孝心，这没错。可苏培盛以往见到自己都会主动透风，因为这老奴才知道汗阿玛喜欢他，有意跟他打好关系，以求往后……</p>
可现在是什么意思？苏培盛在宽慰什么？</p>
是，弘历会在今日、此时此刻出现，的确是因为有个太医院附近的耳报神来告信，说皇上召了太医去养心殿，联想到前些日子汗阿玛总咳嗽的事情，弘历问过了自己的母妃，才特意将小厨房里一直备着的汤给送了过来，讨汗阿玛高兴。</p>
但这不意味着他窥探圣踪。那汤但凡尝过了，一定知道是确确实实吊着熬了大几个时辰的，就算他赶着太医前后脚的档口过来，前面花的时间是实打实的……</p>
弘历心乱如麻，脑子里无数个念头在飞转。</p>
他不会办错了事情，要受罚了吧？</p>
否则苏培盛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宽慰他？</p>
养心殿。</p>
弘历站在门口，被苏培盛仔仔细细地掸过身上的雪之后，手脚冰凉地走进了东暖阁。</p>
身后的门吱呀刚合上，房间里的暖意便迅速包裹住了他，让他被冻得有些发僵的脑子转得快了些。</p>
“皇上，四阿哥来了。”</p>
苏培盛恭恭敬敬地候在边上说。</p>
弘历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汗阿玛在暖榻上斜斜靠着，衣冠整齐，也很清醒，并无慵懒之色，似乎没有脱衣午睡，但是旁边却有一床被子随意搁着，不知道怎么回事。</p>
汗阿玛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什么。</p>
沉思，阴郁，怒意，恍然，惊喜……抑或是，兼而有之？</p>
总归跟往日不同。</p>
汗阿玛向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尽管宫妃和皇子都知道他其实活得相当拧巴矫情，心思多、疑心也多，但他在孩子面前总是将这些情绪给藏得很妥当，身为父亲的慈爱严厉比身为皇帝的君威要更真切，以至于弘历几乎从没见过这样的他。</p>
更何况，弘历现在才十五岁，仍在读书，还没有成婚，更没有开始办差，自然就无缘见到汗阿玛在朝堂上是个什么模样了。</p>
半晌，榻上的汗阿玛抬了抬眼皮子，没先搭理他，而是对苏培盛说：</p>
“朕方才午睡了多久。”</p>
苏培盛没有多一句嘴，毫无破绽地笑着回答并关心：</p>
“皇上睡了有足足半个时辰，睡的很熟，怕是近日来政务太多连轴转，累着了？”</p>
弘历心下一片茫然。</p>
这又是什么意思？</p>
没听说汗阿玛有午睡的习惯啊……而且，午睡为什么要传太医？算一算时辰，方才第一个传话的耳报神就是约莫半个时辰前来的，那意味着汗阿玛刚睡下，太医就来了。</p>
他听到消息后立即换了身衣裳，从阿哥所去了母妃宫中，找人准备枇杷炖梨汤，再然后，为了不显得跟太医前后脚那么刻意，路上专门放缓了脚步走过来，也正好让那枇杷炖梨汤放凉一些，让身上的雪更多一些，好让汗阿玛知道他的辛苦。</p>
这来来回回忙活两趟，到养心殿的时候，刚好过去半个时辰。</p>
等等！</p>
他背后瞬间惊出了满满当当一层白毛汗。</p>
既然汗阿玛不可能午睡传太医，那……那不就意味着，“午睡”这俩字本来就是个借口么？</p>
养心殿刚才传太医，或许都不是汗阿玛自己传的。</p>
汗阿玛他……晕过去了？！</p>
“弘历。”</p>
榻上，胤禛看着自己的这个四儿子，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跟以往差不多，但目光中的意味不知为何，显得尤为有压迫感。</p>
弘历立即跪下行礼：</p>
“儿臣见过汗阿玛。儿臣今日冒昧前来，是因为……”</p>
他推了推放在身侧地毯上的食盒，想赶紧将自己过来的理由说出来。</p>
但是他没能成功。</p>
胤禛挥挥手，轻飘飘打断了他的话：</p>
“你是知道有太医往养心殿来，所以赶紧带着梨汤过来探望朕，以表孝心的吧。”</p>
“手段不怎么高明，太嫩了。你额娘没有教过你吗，这些事首尾要做干净，不能太急，要掐准时间，恰好比旁人早一步，但又不能太早，否则不就显住自己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