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长的起床气比宋慎还要严重。</p>
他被家里仆役喊起来的时候，一张老脸都绿得快发黑了，大部分人年纪上来了之后，想睡觉就是件很困难的事情，睡好那就更是难上加难。</p>
除开朱元璋那种本就身强体壮的武夫出身之外，如李善长这样的文人，就算年轻时身子骨硬朗，但位高权重的人往往会因为疲惫而放弃锻炼，即便知道每日锻炼对身体好，但道理知道归知道，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了。</p>
李善长平时睡眠时间连三个时辰都没有，有时候甚至不足两个半，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年纪大、身体素质一般的男人容易起夜，他很难睡个囫囵觉，现在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叫醒，纵是尊泥佛也有两分火气。</p>
“大半夜的，别人叫你递牌子求见，你就来搅扰老夫清梦？这国公府的门什么时候这么好登了，其他府上也如此吗？老夫怎么不知道！”</p>
李善长发了好大的火，下巴上的胡子都气得发抖。</p>
寻常守门的小厮在任何地方都没什么地位，他们不算门房，门房这类职位都得人精来担，有人递帖子来的时候，正门的门房得对朝中职位重要的人心里有数，否则不知道怎么就把人给得罪了。越是高门，越是看重礼仪，而相对应的，高门的门槛自然也很高。</p>
传话的小厮没资格面见自家国公爷，他是把牌子和那人的话传给了管家，再由管家将人带到了李善长的卧房里。</p>
李善长平时对家中下人还算和气，起码不会动辄打骂责罚，小厮见到他如此生气，吓得当场跪下疯狂磕起了头。</p>
“老爷恕罪，老爷恕罪！那人拿了一块腰牌，小的虽没什么见识，但也瞧出这牌子不是普通规制，像是宫里的手笔，上头还写了是什么守卫，负责宫门的，小的生怕是真有什么要紧事，这才慌慌忙忙地过来禀报……”</p>
小厮一边磕头一边拼命解释，旁边的管家也适时将牌子和茶水一同递给了李善长。</p>
李善长先喝了口温茶，总算顺了口气，这才将牌子接过来仔细看了看。</p>
“确实是宫门守卫的腰牌。”</p>
他不再发火，花白的长寿眉皱起，再三审视手中那块铜牌。</p>
这牌子他不陌生，白天黑夜，皇城的每一座门都有守卫，守卫们负责宫禁，出入人员都要仔细核查身份，若遇到有事要去其他城门，这块守卫腰牌就是他们的通行证和验身符，丢了它就是丢了命，伪造腰牌更是灭门大罪。</p>
不管来者是谁，腰牌肯定是真的。</p>
“来了几个人，可有表明身份，说明自己姓名？”</p>
李善长已经掀开被子从床上站起来了，边问话，边用眼神示意旁边的管家给自己更衣，显然是准备好了要去见客了。</p>
他不发火，小厮的心态也平稳了许多，只是仍有些唯唯诺诺：</p>
“来了三人，除开打头那人之外，另两人都蒙着脸，看不分明长相也没有说过话。打头那人没有说官职，只是说，毛骧拜访，能否打扰您起床见一面……”</p>
话没说完，便见李善长穿衣服的动作都变了。</p>
年过六旬的老头手脚像是突然一下就麻利起来，一把薅开替自己慢慢整理衣裳的管家，三两下穿戴好了衣冠和鞋子，震声吼道：</p>
“还不快去把人请进来！！！”</p>
大半夜有客人登门不可怕。</p>
但如果来的那個人叫毛骧的话，那事情就有点过于大条了。</p>
李善长脑门上汗都出来了，怒瞪着地上跪着的小厮，以及愣在原地显然并没听说来者叫毛骧的管家：</p>
“愣着干什么？你们要是再晚一步，这国公府会不会死人都不知道！”</p>
“去，快去！请去书房！”</p>
…………</p>
一刻钟后。</p>
毛骧带着两个蒙面人走进国公府书房的时候，一路上明显感觉到那个领路小厮的腿都在哆嗦。</p>
这小厮多半是已经知道“毛骧”两个字代表着什么了。</p>
但毛骧很想笑。</p>
如果他知道另外两个蒙面人代表着什么，估计就不是腿软，得是当场跪下起不来了吧？</p>
李善长在书房里端坐着，表情严肃到了几近面沉如水的地步。</p>
听见动静，他抬头看去的瞬间，脸上就挂上了一个真挚诚恳又热情欢迎的笑容：</p>
“毛指挥使，您——”</p>
这话说到一半就卡住了。</p>
李善长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鸡鸭，眼睛瞪得溜圆，直愣愣地盯着毛骧背后那两个蒙面人。</p>
两人用方巾蒙住了口鼻，只露出眉毛眼睛来，寻常人的确是无法分辨出他们的身份和样貌的。</p>
但李善长是寻常人吗？</p>
过去几十年的人生，他跟这其中一人一起说话做事处理公务的时间，比他亡妻还要长，他怎么可能认不出！</p>
“韩国公，今日深夜拜访，实在是叨扰了。”</p>
毛骧无视了这只被掐脖子的国公爷，笑吟吟地拱拱手：</p>
“毛某有要事相商，能否叫您府上的人……？”</p>
李善长如梦初醒，恍惚着点点头。</p>
他对杵在门口的小厮和管家摆手示意：</p>
“你们出去，把门关好，退开、退远些，没我吩咐，所有人不得靠近！”</p>
小厮还愣着呢，管家就直接把人给拽走了，顺道还悄无声息地给关上了书房门。</p>
他们离开后，屋里寂静了片刻。</p>
而后，李善长苦笑着看向那两个蒙面人：</p>
“陛下，太子殿下，现下没旁人了，您二位还要蒙着脸吗？”</p>
虽然只是一个询问，不过谁都能听出来，李善长的话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埋怨。</p>
又或者说，是惊魂未定。</p>
年纪大了实在很难受得起惊吓，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已经睡着了又被喊起来的月黑风高夜。</p>
朱元璋恍若未觉。</p>
脸皮厚，是这样的，扰人清梦吓唬人这种事，就是一回生二回熟嘛。</p>
他呵呵笑着摘下了面上的方巾：</p>
“百室，扰你好梦了，不过也实在是有急事，你别见怪啊。”</p>
李善长的字是百室，除了朱元璋外，平日里已经很少有人可以这样叫他。</p>
彼此称字意味着亲近，亲近的平辈可以这样称呼，长辈也可以如此呼唤晚辈，可到了李善长这个地位，能跟他平起平坐的人本来就少，老伙计们陆陆续续的也走了许多，加上告老之后政务清闲下来，他也很少再私下里与朱元璋单独见面，细细算来，也不知道多久没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字了。</p>
他恍惚了一瞬，见朱标也从善如流地跟着摘下了面巾，便招呼道：</p>
“陛下、殿下，还有毛指挥使，请坐，都请坐。”</p>
“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劳您几位大驾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