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雷鸣声响起，划破了早春二月的最后一日。</p>
初春寒雨哗哗而落，将才开始化冻的地面，搅成一片泥泞。</p>
大队大队的骑卒以牛油布裹着各自的兵刃，不展军旗，冒着雨从南向北，沿着官道以及平原沉默着席卷向北。</p>
从远处望过去，便见这大队的骑士连成一条黑线，不断行进在这已然荒凉的幽燕边塞之地，未披甲的骑士们操纵着战马，都一齐在这寒雨中吐出长长的白气，</p>
在他们后面，则是数千匹的战马驮马，由辅兵们照料着，托运着同样用油布遮盖住的军需等等，一刻不停的紧跟着前头的骑士浪潮，同样隆隆向北，俨然是万骑奔腾的模样。</p>
在道旁山坡上，萧砚戴着一顶斗笠，冒雨坐在马背上，也不执缰绳，只是不徐不缓的悠闲晃动着马鞭。</p>
在他身后，十余名大将同样勒马而立，次第排成一条线，都是眯眼看着眼前这难得的美景。所谓男儿豪迈，实在是在这万骑奔涌下，被激发的淋漓尽致。</p>
其实不止眼前这万骑，还有数百双马斥候亦由二十余不良人领着，分引成二十来个小队，早已撒向了十里外，可以说这方圆十里的地界，所有动向都能被萧砚尽收于手中。</p>
当此之时，众将尚还陶醉在这万骑奔涌的美景之下时，一骑遥遥从南而来，却正是一不良人。</p>
其在山坡下勒马而停，也不需下马，就在马背上冒雨大声道：“萧帅，南面传来消息，汴梁来驰援的马军已抵近涿州。来的援军中，左右龙骧军齐出，为大部。其余诸如龙虎军、神武军，亦凑了一部分马军，总计约莫四千骑上下，统军者乃汴梁马军骑督谢彦章。”</p>
“这厮竟和王彦章同名？”</p>
身后，元行钦哑然了下。</p>
旁侧，王彦章冷哼一声，竟是难得没有呛元行钦两句，只是嗡声道：“这谢彦章，是检校太傅葛从周的义子，与我不同，此人看起来声名不显，实则在大梁军中成名已久。陛下在还未镇宣武的时候，他就已跟随葛从周征战，甚得葛从周的兵法传授，是为大梁骑将中的佼佼者。”</p>
元行钦了然点头，思索不语。</p>
而后，却又听王彦章啐了一口，“萧帅把燕军都打垮了，援军才到涿州，这什么谢彦章竟是连汤都赶不到一口，白瞎我这大名。”</p>
在他身后，几个龙骧军将领便哄笑一声，道：“这马军骑督，该由将主来当才对。”</p>
“笑个什么劲。”王彦章一摆手，望向萧砚，抱拳道：“萧帅，谢彦章此人非赵岩可比，可得小心应对。”</p>
“深得葛从周真传……”</p>
萧砚笑了笑，对着山坡下那不良人道：“回去，告诉韩延徽。待谢彦章到了后，让其领兵西进易州，防范晋军再次侵扰。”</p>
王彦章挠了挠头，嘿的一笑，显然也认为此举甚为妥当。</p>
那谢彦章虽然为汴梁马军骑督，但萧砚却是侍卫亲军马军都虞侯，本就是这谢彦章的顶头上司，加之萧砚又是东路行营招讨使，代天巡狩河北，这所谓的援军本来就受辖于他，让谢彦章听令，自然是理所应当的事。</p>
这么一来，倒是不用考虑这厮会不会替朝廷盯住萧砚了。</p>
“还有。”</p>
前头，萧砚晃动着马鞭，看向王彦章，道：“你为龙骧军军使，却一直就领着咱们这六百骑，算个什么军使？回去一趟，接管了龙骧军兵权，一并给我拉来。既然要深入漠北，龙骧军怎可不用。”</p>
元行钦深以为然，在旁边附和点头：“末将亦有此建议，纵使不拉着龙骧军出塞，让王彦章领军驻在檀州遮古北口也尚可。”</p>
“啖狗肠！元蛮子，我驻你爷头上，我驻你娘头上！”</p>
王彦章却是大怒，同时急忙对着萧砚出声：“萧帅，我可不回去！那厮才到涿州，我这一来一回，没個十天半月都打不住，如何追得上你们！</p>
元行钦这厮的屁话更不能信，这厮分明就是贪图末将的先锋之职，这厮不安好心，只会做这等小人行径。萧帅，切莫听他的屁话！”</p>
不止是他，王彦章身后的几个龙骧军将领亦是暗恼，纷纷对着元行钦怒目相向。</p>
后者却只是淡笑，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p>
但他麾下的卢龙军骑将却也是纷纷趁势出声，“王将主，萧帅既已下令，你怎好违令不是？百来里的路程，马军三五日就能到，向来都是你们龙骧军当前锋，这三五日就让给俺们又何妨？”</p>
“我让你娘！”</p>
王彦章除了萧砚还真没怕过谁，当即就指着他们破口大骂：“百来里？啖狗肠，幽州到古北口四五百里的路程，你们三五日跑个来回试试？长着眼睛说瞎话，当老子六百骑怕了伱们卢龙军两千骑不成，敢不敢比一比？”</p>
主将给力，他下边的龙骧军将领亦是不惧，纷纷指着卢龙军的将领与之骂起来。</p>
旁边，余仲看着两派人马为了一个前锋争执起来，只是面无表情，虚着眼睛在那坐山观虎斗。他不傻，知道这会若是想去争一争这先锋，必然会被两家联起来怼。</p>
作为定霸都的主将，他也有底气等到最后。</p>
而他麾下的将领却已是跃跃欲试，显然也想从这一突然似要空出来的前锋位置上分一杯羹。</p>
“吵什么。”</p>
但在这时，萧砚却是不禁失笑，道：“王彦章，那你说说，当如何？”</p>
众将互怼的声音便猛地止住，纷纷去看王彦章。</p>
后者的气势一泄，恨恨的一瞪元行钦，却仍然只是嘴硬道：“末将不回去，前几个月末将在横山城监视康怀英便罢了，这一次末将怎么也不能落下。”</p>
当着一众心腹的面，萧砚便直言不讳道：“然龙骧军我亦要握在手里。”</p>
听见这一句话，元行钦本来持重的脸庞上，遂隐隐显出一抹笑意。</p>
王彦章一时焦急，但他眼珠子一转，却倏的看向自己身后的一龙骧军将领。</p>
后者悚然一惊，马上就反应了过来，而后急忙摆手：“将主，末将可不回……”</p>
“胆敢违抗军令！”王彦章勃然大怒，却是纵马过去，一把扯过那将领，带着其稍稍避远了些，先是怒斥，继而又是一番语重心长。</p>
众将面色各异，看着王彦章在那边对着那将领又是拍肩，又是拍自己的胸膛，显然是在许什么承诺。</p>
在场众人都有武力傍身，最次的都是中星位，而元行钦和余仲二人，前者已是小天位，后者也差不多，自然听得见王彦章在说什么。</p>
什么“此战我记你首功，只委屈这一回……”，什么“能不能压住元蛮子就看这一次、别看余仲那厮在旁边一言不发，肯定也是一肚子坏水……”等等，都只是被众人听了个七七八八。</p>
元行钦尚还好，他从投效萧砚开始，和王彦章互怼的场合就不少，自是早已习惯。</p>
但余仲却是马上臭着一张脸，显然是被王彦章戳中了心思。</p>
末了，事情终于说定，王彦章遣麾下副将回去替他接管兵权，他本人则继续领六百龙骧军以及各部马军一共两千作为先锋。</p>
最后，他还牛气哄哄的瞪了元行钦一眼，同时不忘对着余仲嘿笑一声。</p>
二人自是脸色一黑，若非是萧砚在场，或许三人真要斗上一场不可。</p>
萧砚当然乐见麾下诸将为这种事争执，众人心气高涨，他这个统帅反而才是最得利的。当然，也不可一味的如此纵容，若是让众人心生间隙，他如今亲自坐镇军中倒是无事，但今后他难免会让诸军配合作战，若那会闹一个‘友军有难，不动如山’，可就不美了。</p>
不过，当下来看众将虽然会斗斗嘴，但那也是因为各自的脾性不同，并非是真正的不睦。武夫嘛，难免糙了些，又是军中同僚，说话自不会那么顾忌。</p>
且他们争这先锋，并非是单纯的争功，毕竟漠北局势到底如何，他们现在还真不怎么清晰，不见的前锋就能捞到什么大功。</p>
不说其他人，只王彦章这厮，单纯就是嗜战！</p>
一番闹下来，众人的气氛倒是活跃了不少，王彦章便指着山坡下不远处一支在雨中驻马不动的人马，嚷嚷道：“萧帅，这些厮不过一些花花太岁，你收容他们作甚？”</p>
众人皆回首去看，便能明白王彦章所指的兵马是什么。</p>
那是一支约莫千人上下的骑军，都没有着甲，且服色不一，俨然是一支杂牌军。</p>
这部骑军，是由燕地本地豪强的子侄辈领着各自族中的骁勇之士，组建起来的一支投效军。</p>
此次燕军平定，不少坞堡大族几乎是被打的彻底没了心气，在心服口服中，但凡幸存下来的豪族，基本都主动送自家的子侄到萧砚麾下投效，一波又一波，竟就凑了这么近千人，也便是王彦章口中的‘花花太岁’了。</p>
除此之外，听闻萧砚大胜，诸如范阳卢氏等河北士族，皆是纷纷送来粮草军需。范阳卢氏作为‘北州冠族’，更是遣了几个主家子弟让萧砚随意使唤。</p>
当然，这些人萧砚用不用是一回事，他们送不送又是一回事。且虽然名为投效，实则也就是送质子表忠心的态度而已。</p>
“萧帅若不收，他们背后的家族，恐怕夜里都睡不着觉。”元行钦淡淡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