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至傍晚，凉风入殿。</p>
一正在打坐的墨发少年倏然睁眼，掩在层层纱布间的双眸中先是冷意闪过，然后才漠然盯着前方正稍稍弯腰进入大殿来的花脸小个子。</p>
“你来做什么。”</p>
墨发少年的声音显得很耳熟。</p>
所谓的花脸小个子，此时却只是清了清嗓子，捏着花指以戏腔唱道：“为李亚子择天下伶人，途经渝州，特来拜见殿下~”</p>
墨发少年冷笑一声，置于双膝上的手自然收起，从高台上负手起身，不徐不缓的走过去，道：“镜心魔，你知道我最厌恶你哪一点吗？”</p>
那花脸小个子，也便就是镜心魔本人，此时闻言并不恼，反而只是躬身赔笑，进而故作惶恐道：“小奴，实在不知哪一点惹得殿下不喜。”</p>
那墨发少年便先是嗤笑，然后讥讽道：“那就是你这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样子，实在令人作呕！分明是看不起我，偏偏要如那人吩咐的那般，时时对我都要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殊不知可笑之极？”</p>
镜心魔一脸讶异的模样，叉手施礼道：“殿下实在是误会，在小奴心中，这普天之下，殿下乃是最尊，岂敢僭越……若是因小奴忙于晋国事务，而久未曾拜见殿下，让您着恼，小奴在这里向殿下赔个不是。”</p>
墨发少年自然对镜心魔这炉火纯青的情绪转换已经麻木，不提这厮十数年来的多重身份，单单只是他能够一直稳居李存勖身侧伶人第一人的位置，就知其对于揣摩人心已然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作态哄他一哄实在是轻轻松松。</p>
但墨发少年并不领情，只是冷哼一声，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和同龄人格格不入的冷酷气息来，沉声道：“他遣你来，又是为了何事？”</p>
镜心魔附和发笑，跟在其身后亦步亦趋，道：“殿下明察秋毫，小奴虽确实是路过渝州，但也刚刚好带了大帅的命令。”</p>
前者不屑一顾，自知对镜心魔这副虚伪姿态已然洞察，便只是负手向着这大殿外而去。</p>
“说。”</p>
“殿下这些年的经历，小奴是尽数都看在眼里，经过这六年，殿下与那人已然相差无二，只差一個机会就可以成真了。而今，这个机会就在眼前。”</p>
墨发少年的脚步一顿，一直极力保持冷酷的双眸不受控的眯下去，语气亦稍稍变样：“何意？”</p>
镜心魔自是听出了其语气中几乎无法掩藏住的急迫感，心中不由发笑，面上却仍然恭敬，一捏花指，指向前方：“殿下当知道，您和那位相差的东西，无非就这一身龙血而已，除了龙血，您什么都不差那位。若是有了龙血，您不是真的，谁才是？”</p>
“我如何不知！？”</p>
墨发少年不禁皱眉，狠狠的一拂衣摆，负手冷哼道：“这六年来，那小子的影子都没有我真，若有龙血，他还能看重那小子？”</p>
“自是如此。”镜心魔赶紧捧道。</p>
“别废话，是什么机会？”</p>
“殿下莫急，机会虽有，也要抓得住才行，此等大事，自要徐徐图之，咱们一件一件来。”</p>
镜心魔伴着墨发少年出了大殿，突然拍了拍手。</p>
下一刻，眼前无止境的黑暗中，突然开始次第燃起烛灯，一直连绵向外，直至布满整个不见头的甬道。</p>
甬道两侧，一尊尊似若丹炉的炉口中，一团团金亮色的火焰熊熊而燃，在石壁上，长明灯依次设列，灯火随着凉风轻晃，似乎可以迷人眼。</p>
原来，这所谓的大殿，这所谓的甬道，这所谓一眼看不到头的长明灯，竟是尽数处于一座规模庞大、布局完整、层台累榭的奢华地宫内！</p>
而就在这眼前的甬道之内，在那一座座长明灯下，数十个背负唐刀、头戴斗笠、脸配甲面的青衫不良人正环胸而立，进而都只是坦然注视着镜心魔和那墨发少年。</p>
墨发少年一愣，却是终于露出了少年人该有的惊讶感，那一直保持不变的沉稳模样也一时荡然无存，甚而不由半退一步：“镜心魔……”</p>
镜心魔的小眉毛只是上扬，嘴角带笑，并不出声，而后再次拍了拍手。</p>
霎时，所有不良人尽皆单膝，整齐的犹如一个人一般。</p>
“臣等，参见殿下。”</p>
几乎是在同时，墨发少年的背脊上陡然生出一层鸡皮疙瘩，回头看了看镜心魔，后者则只是淡笑着对他点了点头。</p>
得到肯定答复的下一刻，这墨发少年的手指便不受控的发颤起来，甚至连嗓音都带了些颤抖：“他……大帅、大帅他是要……”</p>
“殿下还看不出来？”镜心魔施礼道：“这些小奴的同袍，百年来只受大帅一人之命，既谓之‘天魁’，世居藏兵谷，非天下兴复之事而不得出……殿下，你的机会来了。”</p>
墨发少年咽了咽唾沫，听过镜心魔的话后，终于强自镇定下来，而后负手于身后，舔了舔嘴唇，终于看向甬道内的这些代号天魁的不良人们，犹豫了下，才压着声音道：“诸位免礼。”</p>
几在同时，所有人都唰的一下起身，竟是没有称谢。</p>
但就算如此，也已然足以让墨发少年激动不已了，他来回走动，简直压不住自己亢奋的心情：“他们，都听我的？”</p>
“自是都听殿下的。”镜心魔拢着手，恭敬笑道：“这些，都是殿下成就大事的助力，大帅令小奴来此，为的就是此事。”</p>
墨发少年眼珠子一转，一手把过镜心魔的肩膀，稍稍向里走了走，道：“那你方才所说的龙血，到底是什么意思？”</p>
“龙血不急，时机到了，殿下自能获取。在这之前，小奴且问殿几个问题……”</p>
“说来。”</p>
“殿下可听闻过，娆疆蛊术，以及……”镜心魔道：“泣血录？”</p>
墨发少年不由皱眉，道：“娆疆蛊术略有耳闻，这所谓的泣血录，实是第一次听闻。”</p>
“不知道也没关系，他们中会有人后面给殿下解释。”镜心魔依然客气，道：“二则，殿下对阳叔子此人，是何印象？”</p>
“阳叔子？”墨发少年再次皱眉，而后不屑一顾，冷笑道：“便是那小子的师父？呵，一见识短浅之辈，堂堂皇室后裔，居不给其传授武功，反之还让他去采药学医，何其可笑也？一介乡野村夫罢了。”</p>
镜心魔面带笑意静静听过，进而便躬身向下：“但正是此人，是为殿下大敌。”</p>
“他当然是我的大敌。”墨发少年语气平常，目光却很镇定：“其是那小子的师父，将来我要是和那小子相争，他必然不会容我。”</p>
“那么，何不除之？”</p>
“除……”墨发少年眉头一皱，反问道：“现在？”</p>
“自然不是现在。”镜心魔依然面色带笑：“但也就在不远了，大帅的意思是，殿下您，或能去替代那位伴在其身侧。”</p>
这又是何意？</p>
墨发少年下意识又要问出声，但眉头一皱，反倒是压了下去，而后道：“这阳叔子和那小子相处多年，还有一师妹，我如何能够取代？”</p>
“此事就不需殿下担心了，大帅会安排妥当。且那阳叔子现在亦不在青城山，而是在中原。”镜心魔解释道：“而殿下需要做的，便就是按照大帅之意演好一场戏即可。”</p>
“明白了。”墨发少年自不多问，点点头，负手于身后，沉声道：“且让大帅放心，我不会让他失望的。”</p>
镜心魔便再次施礼而下：“大帅说了，这一件事一件事做完，殿下就能如愿取得龙血。而到了那时——</p>
殿下，便就是大帅最珍视的东西。”</p>
墨发少年身形一滞，而后一言不发，只是缓缓拽下了脸上的层层纱布，将之攥在手中凝视良久，方才抬起头，在火光下显露出一张俊秀的面容来。</p>
其眸中亦闪着火光，灼灼不息。</p>
“这世间的李星云，只有一个——</p>
那就是我……</p>
只能是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