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九年，九月下旬，龙虎山天师府后山。</p>
张怀义狼狈的躺在地上，左臂压着自己双眼，双肩一抖一抖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下，哭声更是委屈十足。</p>
这是一场早就有了结果的比斗，张怀义知道，张之维也知道。</p>
所以在张怀义身旁，张之维蹲着安慰着自家师弟，亦如当初那晚在天师府大殿之外的比武之后那样。</p>
只是这一次师兄弟两人在交手过后均是一言不发，直到张怀义的哭声渐停。</p>
张之维这才起身，将之前放在蒲团上的钨丝灯泡放在了张怀义怀里。</p>
“怀义啊，师兄走了，这灯泡就当是师兄留给你的一个念想，想师兄的时候呢，就把它点亮，帮师兄照一照回龙虎山的路，也让师兄知道前路该怎么走。”</p>
说罢，张之维起身，朝着山洞之外走去。</p>
他没有带任何行李，也不需要带。</p>
树林里，张之维脚步不缓不慢，看着这个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龙虎山一草一木，仿佛要将这里的一切都记在脑海里，因为张之维有预感，自己这次下山得要好多年后才能回来了。</p>
穿过后山树林，跨过天师府，一条铁链构成的索道就在自己面前。</p>
这就是天师府所在的龙虎山后山，所谓的后山，就是压根没有进行开发的区域，这也是天师府清修的地方。</p>
张之维在索道前停下脚步，因为在他面前，有一老一少早已在那等着自己。</p>
老的虎背熊腰，虬髯须发，少的梳着道士发髫，一脸贵气，像个富贵人家多过像一个道士。</p>
老者自不必说，那是张之维的授业恩师，龙虎山第六十四代嗣汉天师张静清。</p>
而这少的，也是比自己痴长一岁的师弟，跟自己师父也有血缘关系，乃祖师张道陵嫡传血脉，名张恩溥。</p>
张静清在这等着自己张之维并不意外，但张之维没想到自家师父还把他的侄子，也就是自己师弟张恩溥也给带了过来。</p>
龙虎山天师府一脉由张道陵创立，统领正一，历代天师都得是张道陵一系，纵然有冒姓的传统，但冒姓张的天师也得从张道陵一系的后人中找一适婚女子成亲生子，延续张道陵天师一脉的法统。</p>
师父张静清是张道陵祖师的嫡系血脉，一生无娶。</p>
是天师府第六十四代天师。</p>
张之维知道，如果没有自己或者是师弟张怀义，那在自己师父百年之后，龙虎山第六十五代天师之位就该由张恩溥这位自家师父视如己出的侄子继承。</p>
在关于天师之位的传承上面，自家师父拎得清轻重。</p>
至于为什么到最后又变成了张之维成第六十五代天师，这其中只有当年这批亲身经历的人才知晓前因后果。</p>
此时在索道旁，张静清与张恩溥一老一少与张之维对视，一言不发。</p>
在这彼此无言的对视中，周遭的虫鸣声突然消失了，而月明星稀，云层稀薄的夜空此时不知有了乌云笼罩。</p>
厚实的云层遮住了三人头顶的夜空，将这片区域，乃至整个龙虎山后山都变得黯淡无光。</p>
一阵雷声从云层中响起，伴随着天师张静清的话语。</p>
“回去，我当一切都没发生过。”</p>
天师张静清的声音不大，还有些低沉。</p>
只是随着天师张静清的话语，云层中有雷光跃动，照耀在彼此对视的三人脸上，显得三人脸上表情阴晴不定。</p>
这就是统领正一一脉的龙虎山嗣汉天师的含金量。</p>
五雷正法，可引天雷！</p>
面对这种来自大自然的煌煌天威，还有能引动天威的存在，很难有生灵能在这样的存在面前依旧保持镇定。</p>
对于自家师父用五雷正法来劝说自己的张之维，张之维的回应也很简单。</p>
张之维闭眼，再睁眼。</p>
双眼同样有蓝光闪烁。</p>
体内五炁涌动，以自己的方式涌入天上那片张静清召来的雷云，随着张之维体内五炁的涌入，雷云不散。</p>
但那轰隆隆的雷声却慢慢消停了下来。</p>
注意到头顶这片雷云所发生的变化，在张静清身边的张恩溥脸色大变，看着对面站着的张之维，双眼已有妒火升起。</p>
即便是张静清，此刻脸上也不平静。</p>
这才几年，自己这个徒弟竟然自己慢慢摸索到五雷正法的门路了？！</p>
就仅凭自己传给他的半部阳五雷？！</p>
这等天资，这等才情，不枉自己对他寄予厚望，但也正是因为对张之维寄予厚望，此刻张之维给出的回答才让张静清心情更加沉重。</p>
“师父，徒儿还是想下山。”</p>
天师张静清看着张之维沉吟片刻，这才开口。</p>
“这就是你的道？”</p>
“是，这是徒儿修行路上必须走的一段路，不走这段路，我的道成不了。”</p>
头上的乌云中雷光闪烁，照在天师张静清脸上，看不出这位玄门魁首的喜怒。</p>
“这么多年，你在修行上一直不需要我过多指点，担心，除了五年前那次陆家老太爷的寿宴，从那时候开始，伱就在寻你的道了吧。”</p>
“师父明鉴，徒儿以前一直认为修行便是修行，不需要在修行这两个字上加什么标签，直到我那次回山之后，去了一趟龙虎山地界之外，徒儿突然觉得，或许是徒儿之前有点想当然了。”</p>
“说说。”</p>
“是，在说之前，徒儿想问师父一个问题。”</p>
“讲。”</p>
“师父，您可知道出嫁女？”</p>
天师张静清没有回答，但云层上被张之维压下去又带响起的阵阵雷声和闪烁的雷光就已经给了张之维答案。</p>
而张之维也不急不缓讲起自己在陆家寿宴与王一比武之后，回龙虎山，又自己第一次私自下山，离开龙虎山地界碰到的一件事。</p>
那是民国十四年的年末，张之维穿着一身邋遢道袍，第一次在龙虎山地界之外的地方游历。</p>
在游历的路上，正好碰上一支送亲的队伍。</p>
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正巧张之维腹中饥饿，就准备上前与这支送亲队伍道几句贺词，讨点吃的。</p>
就在张之维准备有所动作时，送亲的队伍突然乱作一团，纷纷朝着居中的花轿围拢，有人高呼‘新娘子出事咯！’</p>
人命关天，张之维顾不上许多，挤开人群，掀开红帘。</p>
只见那位二八芳华的新娘子用不知什么时候藏好的麻绳系在了花桥上，选择自我了断。</p>
好在自己在场，略施手段，就将本该气绝的新娘子救了回来。</p>
但活过来的新娘子并没有感激张之维，反而是用恨恨的眼光瞪着他，怒问了他一句。</p>
“道长，你为何要阻拦我去王母娘娘的花园当差，难道这天上也只有你们道士才能去吗？”</p>
“姑娘，天上没有王母。”</p>
“你骗人！庙里的仙娘说了，只要女人死法干净，没有被男人坏了身子，就能去那里！”</p>
张之维正欲解释，却被一旁的媒婆和接亲的人打断，将那根新娘用来上吊的麻绳把新娘手脚捆住，塞回花轿之内。</p>
在谢过张之维的仗义出手，塞给他一点礼钱之后，就跟没事发生一样，继续吹吹打打，带着新娘离开了。</p>
在这喜庆的吹打声中，只有新娘子在花桥里那撕心裂肺的声音格外刺耳。</p>
张之维拿着手里这点礼钱，望着远去的送亲队伍，一言不发。</p>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新娘子会这么恨自己，怨自己，仙娘？对，定是这妖言惑众，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仙娘在害人。</p>
对于这种邪神淫祀，合该我天师府行伐山破庙之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