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北进来的时候,护士刚好给谢关雎固定好腿上的石膏,端着盘子转身出去。离开时关上了门,动作很轻,但床上陷入昏迷的人依然惊了一下,像某只不安的小动物颤了颤,下意识地往被子里蜷缩。看来这场车祸给他造成的影响非常大,车祸后的应激反应也相当强烈。</p>
冯北原本是来追究谢关雎在这场车祸中的责任的,但是当他走近后,视线落在谢关雎身上,才猛然意识到——谢关雎的伤势比贺若峰似乎远远惨重得多。</p>
床上的人看起来非常惨,洁白的额头上血迹被擦干净,但依然隐隐看得见干涸的玻璃刻痕。眉梢那里贴了纱布,横亘半张脸一直延伸到脖子那里,将他纤细青紫的血管衬托得脆弱无力。他分别有一只手和一条腿骨折,被绷带高高吊起,看起来模样丑陋,且非常不方便。</p>
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似乎握着什么东西,死死攥紧。</p>
医生说谢关雎在这场车祸中有轻微脑震荡,此时随着他缩进被子里的动作,他后脑勺上缠绕的一圈纱布挤压了下,些许血迹又从后脑勺那里渗出来,沾染在洁白的枕头上。</p>
冯北视线一顿。</p>
他在手术室外,听见医生说贺关昀的伤势远远比贺若峰要重得多,最好是先抢救贺关昀。但是他没有想到,居然是重这么多。</p>
冯北蹙起英挺的眉,这令他接下来要对贺关昀说的话,不那么容易谴责出口。</p>
5o2偷偷在谢关雎脑海中说:【宿主,他一直看着你诶,你怎么还不醒过来,我看他要没有耐心走掉了。】</p>
谢关雎十分笃定:【他不会走的。】</p>
5o2:【?】</p>
谢关雎:【虽然冯北这人在感情上冷酷无情,但是现在我伤势这么重,就这么鲜血淋漓地摆在他面前,告诉他,他在手术室外的决定极有可能在一念之间令我失去性命。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也多少会产生点愧疚,所以他要是还直接甩手走人,也太渣了,简直不配做主角了。】</p>
5o2半天反应过来:【敢情你刚才消耗积分让我用“伤口迸裂”药膏帮你把后脑勺上的伤口弄渗出血,也是故意的?】</p>
谢关雎:【跟我这么久还没有学聪明吗,我以为刚才不用我说,你就会主动去这么做的。】</p>
5o2:【……】</p>
谢关雎:【啧啧,真是让我太失望了。】说完轻轻蹙眉,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从噩梦中挣扎着醒来,洁白却掺杂着细小伤痕的俊脸上全是汗水。他失神地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有些无法定焦,好片刻后,缓缓地将头转向冯北站立的那一边。</p>
这么一番动作,似乎让他撕裂到了脖子上的伤口,脸色更加苍白。</p>
5o2;【…………】好演技。</p>
谢关雎定定地盯着冯北,怔怔的,视线逐渐模糊,眼中氤氲起说不尽含义的水蒸气。</p>
一定是自己看错了吧,他怎么会来呢。</p>
谢关雎闭了闭眼睛,显得有些疲倦,仿佛嘲笑自己神智不清楚,嘴角轻不可查地勾起一个自嘲的笑容,喃喃道:“一定又是幻觉……”</p>
他的声音很破碎,一吹就能飘散。</p>
冯北看着这一幕,心情略微有些复杂。</p>
他并非不知道贺关昀对自己的心思。事实上,从小到大,贺关昀表现得再明显不过了。但是冯北从一开始便讨厌贺家那种逢迎拍马的做派,连带着也厌恶贺关昀的讨好。</p>
他倒不觉得贺关昀有几分真心,不过是因为觊觎冯家的财势,才故意装模作样罢了。说是喜欢他,但当年海啸中,在他溺水时却毫不犹豫地推开他一个人逃生。要不是后来贺若峰把他从海啸中救起来,他可能已经命丧黄泉了。</p>
这个人,总是惺惺作态,不可信。</p>
冯北蹙起眉,直接开口:“是我,我有事情和你说。”</p>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冷硬。</p>
谢关雎猛然睁开眼睛,重新将视线聚焦在冯北身上,确认他真的来看他了,一瞬间眼中好像有某种光亮闪耀起来。但是听到他那句冷冰冰的话时,满腔喜悦都变成冷水浇下来。</p>
“……嗯。”谢关雎应了声,试图挣扎着从床上稍稍支撑起身体,但是由于太虚弱了,没能起来。</p>
他的情绪变化虽然被隐藏得很好,可全逃不过冯北的眼睛。冯北双手插在裤兜里,冷静地看着贺关昀因为自己时而雀跃时而失望,不知怎么,略微有些心烦。平时他从没见过贺关昀这些细枝末节的小心思,是因为贺关昀在自己面前总是藏得很好,还是因为自己从没正眼多看他一眼?</p>
冯北相信自己的判断力。</p>
贺关昀追求自己,真的只是因为觊觎冯家的财势吗?那么这些细枝末节的情绪完全没有必要——这些是无法演出来的。</p>
他看着谢关雎一身的伤和绷带,蹙了蹙眉,还是伸过手去挟住他腋下,帮他从床上支撑起上半身。</p>
谢关雎像是触电了般,颤抖了下,但很快这悸动又变成了满腔苦涩和压抑。他抬起眼睛,看着冯北,视线隐忍而死寂,问:“你想说什么?是让我不要再接近贺若峰吗?”</p>
冯北面对这样的贺关昀,说不出话来。</p>
他动摇了那么一刹那,随后拧起眉,问:“告诉我,这场车祸,和你有关吗?”</p>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谢关雎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却并非因为心虚害怕而脸色苍白,而是因为绝望和不敢置信。绝望什么呢。绝望自己对冯北好了这么多年,却仍然换不来一句温言温语和哪怕那么一丝丝的信任。不敢置信什么呢,不敢置信冯北居然真的这么狠,可以踩过自己的真心,还这么若无其事。</p>
谢关雎的绝望感那么浓重,一瞬间充斥了整间病房。</p>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出一声轻笑,笑声很苦,哑声道:“如果你这么认为,那就当成是和我有关吧。”</p>
5o2有点慌地叫起来:【宿主,你承认干什么?!等下冯北真要以为是你干的怎么办?】</p>
谢关雎脸上神情悲伤,转过头不再看着冯北。</p>
但他和5o2的对话仍然轻松,简直称得上游刃有余:【反退为进,你先看着吧。】</p>
冯北盯着他惨白的脸色,眼神颇为犀利洞穿,但是心中仿佛有什么在动摇。直觉告诉他,这件事情应该真的和贺关昀无关。</p>
“这件事情暂时不提,在你伤好之前,我会调查清楚。”冯北淡淡道,语气不容反驳:“但是接下来,你暂时不要出现在贺若峰面前。”</p>
谢关雎惨淡地提了下嘴角,依然没说话,嘴唇干涸,盯着墙壁一言不。</p>
冯北又站了会儿,转身出去。进这间病房之前,他还以为,贺关昀会和先前一样,跟了疯似的不停控诉贺若峰夺走了自己的一切。冯北从来是不耐心听这些的,只觉得贺关昀满口胡言,当年从海啸中救了自己的分明是贺若峰——</p>
事后他也有怀疑过,但是苦于没有证人,而自己醒过来时,身边是贺若峰在照顾自己,贺若峰也受了很重的伤,那伤口的形状分明和自己昏迷之前见到的一模一样……</p>
只是没想到,贺关昀这次没有再提那些陈年旧事,反而是这样副样子——</p>
冯北忍不住,脚步顿了下,鬼使神差地一回头。</p>
就见谢关雎怔怔地坐在床上,两只眼睛是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的背影的。眼中所含情绪太过浓郁,仿佛一头陷入了爱情沼泽,不知道如何解脱的青年,觉得痛苦,又掺杂着自-慰的欢愉。只看一眼背影也好,如果能够再近一点,哪怕是死也甘愿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