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醇抽抽搭搭地抹了一把泪,说:“我害怕,真得害怕。”</p>
夏燃叹息一声,转头对奶奶双手合十,乔女士努着嘴,心有隐忧地出去了。</p>
夏燃看到她关上了卧室的门,咔哒一声,门锁落实了,她才长舒一口气,语气沉沉道:“安醇,人这一辈子总要经历一些不愉快的事,生老病死,祸事福事,都是没办法的事。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不敢面对过去的事,那大家都缩在家里哭,谁去干活种地,建房子发电,那咱们都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p>
她盯着床头上奶奶和自己的合照,目光变得深邃而忧郁,说:“别说你了,我自己也有一屁股烂债。你把我当成个好人,可是我呢,我其实人很差劲的,我以前就是个小霸王,在县里横行霸道,混社会,跟人打架斗殴,还差点搅到黑帮里帮人干见不得人的买卖。”</p>
安醇隐隐发颤的脊背一僵,愣愣地抬起头看她,夏燃苦笑着捏捏他的脸蛋,说:“别这么看着我,我真得没你想的那么好。你一直生活在安定单一的环境中,养尊处优,这辈子唯一见识过罪恶的事就是那个人渣,但是你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比这恶心的事多了去了。你有一个好哥哥护着,他有能力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即使你生了病,他也对你不离不弃,拼尽全力守护你。可是呢,有更多的人,他们出生在泥潭里,最后也死在泥潭里,就像蚂蚁一样,懵懵懂懂而生,浑浑噩噩满身伤痕地离去了。你说,他们是不是更可怜?”</p>
安醇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连哭都忘了,眼底闪着未消的泪光,夏燃迎着他澄澈无知的目光,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可是有些人啊,即使自己的命不怎么样,还想着伸出手来帮助别人一把,就好像那些事对他们来说并不算大事,被人打断胳膊,被人注射毒品,都不吭一声,你说,他们不勇敢吗?我一想到这些人,我都觉得自己不是个玩意儿,怎么能浪费大好的活着的时光,担忧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他妈好好活着就是对他最好的报答了吧?”</p>
“你说的,是你的朋友小刀吗?”连自己来过夏燃家里都不记得的安醇忽然灵光大现,出乎意料地猜对了故事的主角,霍然把夏燃从记忆里拉了出来。</p>
夏燃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她展颜一笑,笑呵呵地说:“别管谁啦,反正人家比你勇敢多了。你看看你,遇到事了,整天说自己害怕,连去跟医生聊聊天都不肯,都快十年了,一点长进都没有,真是个……”</p>
“你以前过的不好吗?”安醇突然问。</p>
他坐直身子,突然比夏燃高出了一截,低头看着她未达眼底的笑意,震惊道:“你生在泥潭里吗?”</p>
夏燃被他问得一梗,在心里骂道:安醇这脑袋是接触不良还是怎么地,时灵时不灵的,你瞅瞅现在,多他么的聪明啊,我就随口这么一说他就猜出来了……</p>
夏燃汗颜低头,手捂着眼睛,弯着腰尴尬答道:“我还好。”</p>
“不要骗我。”安醇推开被子,伸手握住夏燃的胳膊,定定看着她,道:“不要骗我。”</p>
夏燃更尴尬了,微微仰头,斜着看向安醇,发现他的神情那么认真,那么正经,顿时老脸臊得都快红了,心说我他娘的跟安醇说这个干嘛,他怎么会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德行,他不该在自己家里吃点榴莲蛋糕看看书就得了吗?</p>
夏燃啧啧两声,强行挤出一个淡定的表情,推开他那没什么力气的手,给他盖好被子,无所谓道:“我真得还好,你看看我现在,有房子住有工作可以干,还有我奶奶,多好。”</p>
“不,”安醇铁了心跟她较劲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卷曲的睫毛一眨一眨,头一点一点地说,“或许是我太敏感了,但是我感觉你可能在骗我。”</p>
他的目光干净得像是一汪从未被人和动物染指过的潭水,只倒映过蓝天白云和飞鸟的影子。那是真正不谙世事的人才能拥有的眼神,因为极其相信真善美的存在,即使目睹过丑恶的事也固执地不肯相信那是真的,所以宁可分裂出另一个人格去接受这些事,也不愿打破这一一厢情愿的认知。</p>
夏燃愕然看他一会儿,感觉自己都快要被那汪清泉收进去了,相比较起来,自己的过去就是乡间土路上的水坑,蓄满了浑浊的雨水,十分不光彩。</p>
夏燃莫名地苦恼起来,眉间阴郁横生,她有些控制不住地想要逃离开安醇的视线范围,避免受到他的眼神辐射,可是安醇忽然开口了:“你说,做朋友要平等,那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也告诉我你过去过得好不好,行吗?”</p>
夏燃眉梢一挑,又很快低头,不让安醇看到自己现在无法抑制烦躁的脸,怕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安醇。</p>
安醇深吸一口气,摸索着抓住夏燃的手,用力地握了握,给自己鼓了一把劲。</p>
虽然说是用力,不过对于夏燃来说,就如同在她手指上挠了一把,小打小闹,不足挂齿,所以她轻易就反手抓住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在他掌心里摩挲两下。</p>
安醇低头看着夏燃放到他手心里的拇指,感受到从上面传来的无法言说的触感,眼睛微微睁开,呆呆地注视着夏燃沉默的头顶。</p>
夏燃没有说要交换,但是也没有说不交换,只是静静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p>
空气似乎也静止了,唯有从窗户射进来的早春阳光是个活物,均匀地撒在对坐在床上的两个年轻人身上,他们就像是发光体一样,身体的边缘虚化成了光的一部分。</p>
安醇喉结滚动,嗫嚅半晌,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自己多年不敢提及的秘密。</p>
他说:“我害怕的原因,不光是因为一想起那些事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其实我曾经试着按照书上的知识给自己疏导,可是,我差点产生了第三个人格,所以我放弃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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