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燃终于走了,走得无影无踪,这下子安醇就能好好养病了。安德很乐观地想着。安醇的伤心是暂时的,早晚有一天他会想明白夏燃只是他生命里微不足道的过客,大把美好的未来在等待着他。只要他好好治病,养好身体……</p>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中午安德就发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因为安醇一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到卧室里,还把门反锁上了。</p>
安德在外面拍了很久的门,苦苦哀求了半天,安醇也不为所动,他怒极的情况下,直接三脚两脚把门锁踹开,冲了进去。</p>
卧室里照旧昏黑不通风,只有墙角亮着一盏台灯。</p>
安醇倚着书架坐在地上,身边散落了十几张画纸,毫无疑问上面的主角全是夏燃。她高兴的,不耐烦的,吃东西的,生气的,每种形象都鲜活逼真,就好像这人还阴魂不散地围在安醇身边似的。</p>
安德一看那些画,头皮顿时就炸起来,他抢过安醇正在画的纸,高举在空中,声音都颤抖了:“安醇,哥哥求你,忘了她,好好治病。”</p>
安醇的手还保持着要落笔的姿势,他的表情并没有臆想中的激动,反而显得无喜无悲的,淡淡地问了一句:“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对吗?”</p>
安德一愣,继而狠下心道:“我希望她永远不要再出现。”</p>
安醇看着笔尖,手终于缓缓放下了,泄了气似的,脸庞迅速蒙上一层灰败的颜色。这种变化是迅速而惊人,就好像赶考的书生被拦路的妖精一口吸干了阳气,来不及做出反应,事情已经无法挽回。</p>
安醇声若游丝地摸着自己的胃说:“哥哥,对不起。”</p>
安德惶然地望着他,喃喃道:“别跟我说对不起,我希望你开心,健康,这只是一件小事,过些天就好了,哥哥带你出门看花看世界,别伤心……”</p>
“哥哥,我没法陪你了,我现在好累。我骗了你,其实我的胃好疼啊,已经吃不下东西了,让安出来想想办法好不好,我坚持不了,真得好疼。心口也好疼,不知道怎么回事。”</p>
“不安醇!你别吓我!”安德紧紧地抓住安醇的手,却发现他的手凉的像是冬月里冻了三尺的冰块,碰一下能让人浑身都凉下来。</p>
“对不起安,替我道歉,又要麻烦他了。要是他不愿意,就让我们一直睡着好不好?哥哥,对不起,我这次可能要睡很久,醒的时候很伤心……”</p>
“不安醇别睡,别睡!”</p>
……</p>
夏燃的老家在五河县的东南角,是一大片独门独院的平房,隔着一条街一条马路,另一边就和村子接壤,属于村县结合地带。</p>
县中心已经建起了十层以上的高楼,这里却还一点动静都没有,原因为他,拆迁补偿款谈不拢,遍地都是钉子户。</p>
夏燃本来以为自己重新站在家门口的时候,心情一定非常激动,可真看到那扇锈迹斑斑的红色大门时,她发现自己的心情平静得像是一汪死水,连推门的欲望都没有。</p>
“你走了以后,他们来翻了好几回,里面很乱,唉。”</p>
大门上自然没锁,郝叔一边叹气一边替她推开了门,夏燃木然地望进门内,见里面果然很乱,能看出确实被人翻得不轻,连院子里的土和砖都翻了一个遍,三十多平的小院子竟然找不出一处平整的地方。</p>
齐膝高的荒草铺了满地,草根下有嫩绿新芽冒出来,远远看去,说不上破败还是新生。</p>
前些天五河刚刚下过雨,有几个土坑里积了不少水,不知名的小飞虫在上面嗡嗡乱飞着,蚯蚓在土里钻来钻去,院墙上生着苔藓,小院里俨然自成一套生态系统。</p>
三间瓦房呆滞地矗立在院子后面,门窗几乎都没有了,不用布景不用音乐就是天然的恐怖片现场。</p>
夏燃捧着奶奶的骨灰盒一步踏进院内,不巧,正好踩了一脚狗屎。</p>
她低头一看,不怒反笑。只是眼中没有一丝笑意,里面幽深晦暗,就如同深不见底的深渊。</p>
她慢条斯理地把鞋子揩干净,一步一步,踏过荒草和水坑,步履坚定地往前走。</p>
“夏燃你等等!”郝叔赶忙追上去,“里面太乱了,你先去我家待会吧。我回去拿东西平整一下。”</p>
“那可不成。郝叔,我奶奶还在这里呢。”</p>
夏燃对着郝叔笑笑,继续往前走。</p>
屋门只剩下一扇,另一扇扑在地上,碎成了好几截。因为多年无人居住也无人打理,屋内阴森森的,潮气很重,屋里的石灰地面倒是保住了,但是所有的家具都不在原位,东倒西歪地堆在了墙角,老鼠在一件毛衣底下搭了窝,粉嫩的小老鼠们听到动静吓得到处乱窜,吱呀乱叫着。</p>
夏燃猛地一跺脚,踩住一只路过小老鼠,狠狠地一碾,老鼠发出濒死的惨叫,但几秒钟后就没了声息。</p>
郝叔惊得长大了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郝良才正在院子里拔草,听到动静也蹬蹬地跑进来了,一看到这个场面,也有些愕然。</p>
夏燃环顾四周,只见桌椅倒斜,木头的东西不少都被虫子蛀蚀了,里里外外地转了几圈都没找到一个像样的地方摆放骨灰盒。</p>
她十分遗憾地俯身对背包里的骨灰盒说:“奶奶,家里挺乱的,您先在院子里歇个脚,我打扫打扫再接您进屋。”</p>
她的语气因为轻缓而显得多情,垂首侧目的时候,发顶、额头、鼻尖、嘴唇和下颌勾连出流畅姣好的曲线,看起来俊俏又温柔。</p>
郝叔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这个侧颜他太熟悉了,和他死了多年的发小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p>
连性格都像。</p>
她找到一张桌子放到院子里,打算暂放骨灰盒,可那桌子的腿被人摔断了,断的地方在暗处,把骨灰盒放上去桌子才被压塌,多亏夏燃眼疾手快,骨灰盒才没掉在坑里。</p>
郝叔吓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见夏燃接住了,才一抹汗走上前来,打算跟她商量商量丧礼怎么办,是从简还是从简。</p>
待他走进了再看,却发现夏燃还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看不出生气。转身进屋找出一把椅子,确定它还算稳当再把骨灰盒放上去。</p>
郝叔心里咯噔一声,心说不好,夏燃这是憋着恨呢。</p>
夏燃肯定不是个脾气好的人,要不然当时也不能镇住半个县的流氓混混。她有仇必报,出手狠辣,但同时能屈能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跟谁关系都能过得去。要不是最后她自己跟他们闹翻了,可能早就因为流氓工作做得太出色而被捕入狱了。</p>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个修身养性半辈子的人见到自己家被糟蹋成这个样子,也得气得升天。可她面上一点不显,那就是有了别的计较。</p>
郝叔当即把在路上准备的那一套说辞咽了回去,揣着手跟她说了一遍她家里可能还在的亲戚,夏燃一边扶桌子搭床,一边暗暗在心里记下这些人的名字,最后大手一挥,洒脱地说:“都联系一下吧,我得热热闹闹地把奶奶送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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