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与我又有何关系，一位宫妃殁逝，于我而言，不过是少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生人罢了。我不想为她着丧服，也不想去吊唁，我厌恶这一场活人演给活人看的把戏。</p>
我虽不情愿，但现实却依旧由不得我选择。我仍旧得唯唯诺诺的随着命妇们进宫，恭恭敬敬的跪在她的棺椁前，装得一脸伤悲。</p>
我麻木的叩拜着，冷眼旁观众人想要极力隐藏却越发明显的不耐烦，其实何必藏，她们心里的那点污秽，一早就写在脸上了。</p>
我厌恶的起身，悄无声息的退出灵堂，方至门槛，便撞见温耳。</p>
也不知是生病还是这身素服衬的，她的脸惨白得可怕，毫无血色。</p>
她对我点了点头示好，嘴角含笑，我冷冷颔首，然后面无表情的绕开她匆匆离去。</p>
有时候我会回想，于归的事，温耳曾经或许给过我暗示。可当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她说的天快变了，指的竟是这个。</p>
我只知道，南瞻的天的确是变了，这里的人也都变了，我熟悉的，略有交集的，都陌生了。</p>
我害怕，这宫里的每个人都让我觉得害怕，一心只想逃离。</p>
我步子迈得很大，生怕被人撵上，一气未歇，疾步走去好远才敢停下。</p>
我握紧拳头，拳心里沁出冷汗，回头看着这错落有致的宫楼，竟会不寒而栗。朵步看出我的惶恐，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以示安慰。</p>
柏妃出殡这日，我自宫中出来，在正德门口遇到了百里颛。</p>
他着一身玄色滚红边的蟒袍站在树下，在一众素色中，尤为醒目。</p>
我装作没看到，并未向他行礼便径直走向马车。</p>
“缺缺！”</p>
他一壁朗声唤我，一壁大步流星的朝这边走来。</p>
我佯装没听到，蹬车后便让朵步赶紧驱车离开，未行多远，马车猛地一颠，我险些被颠出去。</p>
“吁～”</p>
车外传来朵步一声惊呼，我气冲冲的掀开帘子，却见百里颛挡在马车前，紧紧拽住了缰绳。</p>
我怒意顿生，心道这人莫不是魔怔了！我避了他一年，他也逐渐消停了，本以为不用再避，没想到今日却是以这种方式被堵。</p>
“太子殿下，您这是何意？”</p>
他平视着我，一双泛着秋意的眼睛似染了霜，冷而坚毅，眼眶微微凹陷，脸色灰暗，看上去疲态尽显。</p>
踌躇片刻，他方才哑声道:“我有一事，想弄个明白。”</p>
又来了！</p>
我一瞬了然，冷冷道:“若是要问庶人于氏，那您大可不必开口了，我没什么好回答的。也麻烦您高抬贵手，还回我的缰绳，时候不早，我还得回家。”</p>
他不应，紧了紧握缰绳的手，凝着我平静道:“只问几句，问完就走。”</p>
“太子殿下，我跟您很熟吗，有熟到能够私下会话的地步吗？您以这样的方式拦着我，于礼不合，于制不符，若是被居心叵测之人瞧见，免不了要多生事端，对您有无影响我不管，可对我却是大大的不利。说句不好听的，其实我很不待见您，从前我敬您，愿与您多说几句话，不光因为您是长极的皇叔，更因为您是于归的丈夫，可如今，长极不在京中，于归不在人世，我也没必要端着对您的那份敬重，咱们大可不必再有交集，各自安稳便是。所以，还是请您高抬贵手，放我早早归家。”</p>
我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他仍置若罔闻，死拽着缰绳不放，犹自道:“你是最后见过她的人，也是与她最交心的。”</p>
歇了歇，他缓缓开口再道:“她都与你说了什么……可有提及什么未了的心愿。她，有提到我吗，可曾，留下只言片语给我？”</p>
他语气平淡，波澜不兴，听不出任何的情绪。</p>
我嗤笑道:“您想问的话，我是一句也不想回答。您想听的，我未必想说，而我想说的，未必是您愿意听的。她的心愿？这还用我来转述吗，您不是早就知道了，何必明知故问？是，我们是说了不少话，但从头到尾，她从未提及过您，自然，也没有任何话留下。这回答，您可满意？”</p>
我故意隐瞒于归留下的那些话，若真说给他听了，只怕还让他落得个心安。他要是得了解脱，最可怜的还是于归。</p>
他摇头，笃定道:“不，她一定留了话给我。”</p>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p>
我不耐烦的低吼出声，攥紧拳头，继而咬牙切齿痛斥道:“若当真在意，怎会让她凄凉收场，怎舍她含恨离世。如今她人早就不在了，说什么都无济于事，您何必要揪着我问什么她的遗言。太子殿下，算我求您，您就放过她吧，彻彻底底的放过她。往后逢年过节，您不必去缅怀，她的生辰忌日，也无需费神，你们都可忘了她，有我记着便是。当初既然弃了她，便不要再心有悔恨想要弥补，她不愿意，也不需要。您要是真想听点什么，我倒是可以从头到尾的给你描述一下，我最后见到她时，她是怎样一个凄惨下场，衣食短缺，形容枯槁，也可以给你说说她葬身的那场大火有多大的，烧得有多干净，我救不了她时被困在门外有多绝望……”</p>
他一言不发的矗立着，眼眶竟已红透，嘴唇轻颤，似悲似痛。</p>
我停止咆哮，不是可怜他，是我不想再提。</p>
记得初学汉文，教我诵诗的夫子曾轻蔑的说过，千古伤心人，多是薄情人，中原男子，最擅伪装。就如那些写下令人肝肠寸断名句的文人，世人皆叹他们字里行间的深情。可细想想，其实不是，越是写得感人肺腑，往往最是薄情、滥情。他们要忆的不是某个人，只是忆一段过往韵事罢了。女子的伤心，岂是这些人的一两笔墨，三四诗词能述尽？能提笔写大愁的人，必定不是真心人。要么软玉温香在怀，恐被人诟病说薄情，方才写一首故作情深的酸诗来做样子罢了，要么就是人生处处不得意，孤独寂寞才想起旧人好。世间其实少有痴心人，若真痴心，得时为何不惜？真心待的，从来不是眼前人，得不到，或者已逝去的，才会心心念念舍不下。</p>
我望着眼前的百里颛，只觉得他十分符合夫子口中的那种人，他虽没写什么悼念诗文，可他会演。表面装的凄凄惨惨戚戚，实际上不过就是在演戏。</p>
我只是不懂，他这戏单是演给我一个人看，还是在每个人面前他都在演。演了又能得到什么，意义何在，我已无暇顾及，此刻只想赶紧脱身。</p>
我本想趁他愣神之际抢过缰绳丢还给朵步，然后迅速蹬车逃走，可还不待我动手，他却主动把缰绳递还给我，转身落寞离去。</p>
行去很远我仍觉气愤，朵步似有察觉，突然意味深长地念道:“心有戚戚，恐被外人察。”</p>
我一脸茫然，不解她所言何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