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心早早发现了弘毅的变化,但他并未向弘毅探明究竟,而是像个侦探一样默默地观察着他。弘毅的话更少了,常常边看书边笑,喜欢去图书馆了,晚上发疯似的写文章,他的眉宇之间多了一种感情,既非快乐也非痛苦,那是一种挣扎的表情。弘毅回来之后,马上写了一篇《邮苑之夜》。他拿给云心看。云心一眼就看出这篇文章与以往作品的不同之处。他惊讶地看着弘毅。弘毅满脸洋溢着快乐走过来把手搭在云心的肩膀上,云心为他这种改变感到高兴,他说,“我终于感受到了!”“那种美!”云心的眼中也闪出同样的光芒。“啊!”云心激动地握住弘毅的手,“感受是打开浪漫主义大门的钥匙,你已经得到了这把钥匙!”作家常常感到自己笔力不足,无法透彻地把握现实世界的本质,其原因就在于他们缺少对应的钥匙,以至于他们无法看到事物的内核,仅限于描摹表层现象。而这把钥匙是得之不易的,且只能通过自己的手来亲自获得。云心也给弘毅看了文珊给自己写的纸条,小小的纸条上写了几个字:唯爱你,云心。云心前番多次请求文珊给自己一个信物,可她就是不许。她说自己宁可把这份爱说出来而不是写出来。可是云心犯了文人的通病,非得叫她写出来。后来,文珊给了他一张小纸条,被他奉为珍宝藏在两本书之间。次日,弘毅把《邮苑之夜》拿给田木看,田木慧眼识珠,一下子也辨别出这篇作品的精妙之处。“这位女子……该不会是我吧?”田木问。“是的。”弘毅点点头。“我哪有你写得这么美!”田木也感受到文中沁透灵魂的美,“是没有。”弘毅开了个玩笑。
“你昨天去哪里比赛?”
“北大,”田木提起了兴致说,“等到我进去的时候,里面坐着四个面色严肃的中年男子,他们一言不发,死死地盯着我。我做完了自我介绍,感到十分紧张,”说着她颤抖了一下,“几位男老师说了声:‘开始吧。’我简直都没有看见他们的唇在动。我很快跳完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跳完的。我觉得自己跳得很糟糕。”弘毅安慰道,“你每天那么刻苦地练舞,肯定表现得非常完美。”“哪有,”田木皱起浅浅的眉头,不知不觉压低了声音,“我跳完了,几个老师什么话也没说,我看了他们一眼,有个老师说,‘你可以出去了。’我一愣,另一个老师又叫道,‘下一位!’我低着头出去了。但是我没走,我趴在门口偷听,我听见有个老师说,‘你看看她,这舞怎么能这样跳呢?’”弘毅听着,仿佛看到田木正趴在门口,弱小又无助,可怜地从门缝里偷听老师们的议论,他觉得心像雪一样化了。他看了看田木,她显得那么楚楚可怜,完全不像之前那么独立、孤傲、冰冷,而是像小女孩一样胆怯、害羞、可爱,这个时候她一点也不像纳斯塔西亚,也不像斯嘉丽,她更像幼年的康素爱萝,聪明又可爱。弘毅从未见过田木如此的一面,就好似从前的田木只是一个灵魂的外壳,而外壳之内的她则是如此的温柔、和善、亲切。在她的冰山下藏着一座火山,弘毅心里想到。
凡萱也发现了弘毅的变化。她问弘毅有什么开心的事情吗,弘毅避而不谈田木,谈起了浪漫主义写作。凡萱为弘毅感到高兴,她读了那篇文章。秦风称赞弘毅已经跨上了第一步台阶。关于田木,弘毅只告诉了云心一个人。云心答应为他保守秘密。不过,李恒有一天也发现了这个秘密。
“你谈恋爱了?”李恒看着阳台外枝繁叶茂的杨树,夏天已经到来,他笑着问弘毅。
“没有。”
“没有?”
“我觉得那不算爱情。她不喜欢我。”弘毅说。
“但是你在享受这份痛苦,”李恒收回目光,猛一拍手,叫道,“对喽,那就是爱情!”
“她叫什么名字?”李恒问。
“田木。”
“哪个田木?”李恒突然表情凝重地问道。
“之前,我们曾把她和文珊相提并论,对,就是她。”弘毅说。
李恒叹了一声气。“你也认识她?”弘毅问。“我也倒想认识她呢。”李恒笑着拍拍弘毅的肩膀。
田木有时候会给弘毅讲她的家庭。她说,她爱她的妈妈,她是一个最最亲善的人,她们像姐妹一样亲密让她的爸爸很嫉妒。她也爱她的爸爸,他从来没有发过脾气,尽管他看上去很强壮。她是家里的独女,爸妈都很爱她。每年过生日的时候是家里最幸福的时候,大家忙着祝福,忙着许愿,把生活中的烦恼通通忘光。每当田木讲到这些的时候,弘毅就十分专注地听着,想象着他们家的模样,他的爸爸妈妈的模样。这也是弘毅最快乐的时光,仿佛爱情又给了他希望。但在这段爱情里,爱与痛并存,他常常也因此在爱与不爱之间徘徊,而这份痛苦也叫他患上了爱情中人们的通病:猜疑。每当不见田木身影的时候,他总是惴惴不安,怕她离开,再也见不到她。田木有时候穿一件粉色的衣服。有一天,弘毅看到穿着这件衣服的她陪着一位男子在邮苑散步,他顿时妒火焚烧,跟着他们走了一路,后来当那位女子转头的时候,才发现那并不是田木。他顿时笑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斯万一样充满妒意,他甚至意识到自从遇见了田木,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从前的生活,他一步一步地走,思考、写作都是脚踏实地的;可是爱情像一片云,他如今踩在云端,思考、写作全是乌虚缥缈的——并且,这样的生活充满了痛苦的挣扎。
不过很快,当弘毅发现自己爱情里更本质的东西,他几乎感到一阵绝望,因为他感到一阵危机,这种爱情中的危机来得尤其强烈(况且是爱情萌芽将要面临灭顶之灾时),他发现自己所谓的爱情的唯一维系之物便是两张紧邻的桌子。田木不在的时候,他就端详这张桌子,可是他只能看到过去和现在,看不到未来。离开了这张桌子,他便是他,田木是田木,再无所谓爱情。如果哪一天这张桌子被剥夺了,那么他也将失去一切,爱情只留给他一个通往终点的断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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