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文珊的脸,这张脸和过去并没有多大不同。海边的她,南京的她,过去的邮苑的她,银杏树下的她,街灯下的她,过去的映像编织成一串风铃在丁玲作响,这些珍贵的记忆将被永远镂刻在他的记忆之中。他对自己感到愤怒。他前不久完成的作品《伊人》中的男主人公便经历爱情的考验,而他战胜了自己的内心,让爱情重新变得完美。他知道爱情是内心的游戏,渴望获得纯粹的人都必先经历痛苦的挣扎,爱情所能表现出来的言行举止都是内心矛盾得以平息的结果。作家不宜拥有爱情,他想到。他的笔触已经伸向了自己的爱情,并对其层层剖析。从肉体到灵魂,从灵魂到肉体,他反反复复地观察、推敲、审视、琢磨、思考、勾勒。天才之笔变成了一把思想的手术刀。这是他的习惯。爱情也随之塌陷。他深谙美学之道,越要抓住它的本质,越要失去它的意蕴,这就好比具象和意象的矛盾。有一天,他在观望蓝天。天空呈现出层次分明的蓝色,像极了由远及近的大海。云彩像是海面上的水汽,又或是它的忧愁,缠绵不定。天空很美,不是吗,他对荀昭说。这不过是折射率不同罢了,什么什么意思,荀昭咬着笔说完扭头就走。他觉得科学戳破了诗意,理性扼杀了美感,光明驱散了晦暗。但事实上他常常在作品中也进行着相似的工作,他分析人物的内心,他分析人物的感情,那般细腻的感情,悲伤、快乐、伤感、失落、希望,他都要用一台显微镜来仔细分析,这使得他进入了感情的原子世界。他一贯也是如此对待自己的爱情的,他看到了爱情的本身和它的杂质。对他而言,文珊早已没有什么神秘感,随着她的观察,她变得越来越普通。对于一个依赖灵感的琼浆玉液来生活的精神生活者而言,平凡意味着死亡,而平庸意味着枯竭。当爱情中无以诞生它那珍贵的美之源泉的时候,爱情即渐渐消亡,而怀念也拯救不了它的生机。他也许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想到。前不久,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他躺在废墟里,到处都是灰尘。他旁边是一个女子,再定睛一看,不过是一具土做的磨具。周围的荒凉让他感到沉重。他好像失去了一切。梦里的他很清醒,认定这不过是某种征兆。他再看那个女人,他忽然想起来那是他的笔。果然,他写不出文章了。妙笔枯朽,化作了死灰。他失落地坐在床头,他好像对一切也失去了欲望。好似生活在向他揭露自己的本质,那便是万本虚无,空空如也。梦醒了,他最惊诧的是梦里压根没有出现文珊。
她的发梢在轻风中轻轻摆动,好似在瞪着眼睛看着她。她的睫毛微微晃动,眼睛也随之轻语。阴云挡住了太阳,留给大地一片晦暗。一个汉字,看久了就变得陌生起来,爱情是不是这样呢?越了解它,越去研究它,它也便失去意义。他到底是因为什么而爱上文珊的?也许那年银杏树下的邂逅。他怕向自己提问,他真的爱她吗?事实上,他说不上来了。假如他也是自己的笔下人物就好了,爱或不爱,全凭自己的安排。但他不得不承认,爱的感觉已经走远。上一次,他的爱就离他而去,不过他失而复得。他怕自己找到的是爱情的赝品。建立在美学基础上的爱情究竟不能长久,其依存之力弱不禁风,完全随心而动。而他是一个敏感的、感情瞬息万变的人。他写了很多作品,作品中的人物千姿百态,那都是他自己,他是无穷无尽的,他的变化也是无穷无尽的。就像荀昭说的,他的感情就像随机数组,虽然具有了一定的规律——这是生活和经验的驯服所致——但它的本质仍是变幻莫测。他不能控制自己。他完全可以离她而去,既然他已经不爱她了。这样的表现仿佛一个断层——他经常赋予自己笔下人物此般的性格。他喜欢让他们直面自己的内心,正如自己此刻所做的。但一个人的自省是个黑洞,重生不常有,而毁灭时有发生。爱情正是他的自省里毁灭的。果然,要么拥有爱情而不自知,要么了解爱情而失之交臂,两者不可得兼。
回了家,韩武问呈叶:“云心说你去见他了?”
呈叶本想隐藏这件事,但韩武显然已经知道了。她曾经对韩武讲过自己的过去,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她点了点头。
“他变化大吗?”在韩武的想象中,他是一个粗犷的人。
呈叶摇摇头,她觉得自己只要一张口就会流下泪来。
“我们老板说,过了这一阵,会给我升职。”韩武换了一个话题。
“那真好。”
今天韩武亲自下厨,做了红烧排骨、酱牛肉、芹菜腐竹。饭桌上,气氛不算融洽。呈叶想起他说公司有事情,本想问一下,犹豫了一下还是埋头吃饭。
“好吃吗?”
呈叶点了点头。
吃完饭,韩武若无其事地刷碗去了。他们倒是第一次遇见这种别扭的气氛。呈叶满脑子都是弘毅的脸,想驱赶也驱赶不走。老板来了个电话,韩武去公司加班去了。只剩下呈叶一个人靠在被子上,怀里抱了一个毛绒大熊。心事涓涓伴着清涩的泪水流了下来,哭着哭着,她仿佛也忘记了哭泣的原因。悲伤像海绵里的水,怎么挤也挤不干。
深夜,月光和街灯的光芒照进窗户,给屋子镀上一层清辉。呈叶抱着大熊睡着了,也许梦里她还在哭泣。韩武像是喝了酒,脸色有些微红,在呈叶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她放进被子里面。她受到了惊动醒了,假装没醒。一股明显的酒气在屋里飘荡起来。她记起来,韩武应酬很少,鲜触烟酒。韩武自己也躺了上来。呈叶睡不着了。她听见韩武小声地哭了起来。大概因为他又罪又困,他时而哭泣,时而停止,不时还冒出一声轻微的呼噜声。不多时,呼噜声统治了黑暗中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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