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逸轩没有想到的是，这根本不是聂瑶不愿意说实话，而是她根本说不出实话。</p>
当初，聂棠在教导她炼丹之术前，就曾跟她立下过誓约，聂瑶不能透露是她教给她丹术，也不能透露她教给她的所有丹方和秘诀。</p>
在林逸轩撕破脸之前，她还在心里笑聂棠可笑。</p>
她这个愚蠢的表妹以为凭借着这种炉鼎身份跟着清陵君，就能有出头之日，实际上，清陵君就当她是个打杂种地的罢了。</p>
而她不知道林丹师正在找那位神秘丹师，仅有的一次翻身机会，就这样被她这样硬生生给浪费了。</p>
如今回想起来，聂瑶恨不能让时光倒流，然后杀死那个愚蠢的自己。</p>
她都干了什么？！</p>
她顶替了聂棠的身份，还没得意多久，她的师父就原形毕露，可她偏偏又受制于当初的誓约，没有办法把聂棠给供出来。</p>
她是为了给聂棠顶罪才落到这个地步的！</p>
她什么都没有得到，什么好处都没有，却要生生为她受罪，她不服气！</p>
可不管她怎么张大嘴，想要把这些话嘶吼出来，她都没有办法，因为她的嘴里，根本说不出“聂棠”两个字。</p>
甚至，当林逸轩不耐烦至极，开始搜魂，他所能看到的记忆都被篡改过的。</p>
在她还拥有最后一丝清明记忆的时刻，她模模糊糊地看见了林逸轩的背后突然升腾起了一个黑色人影。</p>
那道黑影长相很像……魔，是魔修！</p>
在那之后，她就全然人世不知了。</p>
……</p>
沈陵宜以为，他虽然没有当场跟林逸轩撕破脸，但是也和撕破脸差不多了，稍微有点自知之明的人，也不会再自讨没趣。</p>
结果，林逸轩就是这样不走寻常路，他甚至还亲自带了新近炼制的丹药，上门跟他探讨剑术。</p>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丹师，跟他谈剑术？</p>
不是他看不起人，而是一个丹师跑到一个剑修面前指点江山，那也未免太可笑了。</p>
沈陵宜嘲讽道：“林丹师，你这是觉得丹修没出路了，想另辟蹊径，还是觉得自己已经剑心稳固，想来惠泽一下我们大家？”</p>
林逸轩硬是坐得四平八稳，应答得面不改色：“不过是互相探讨罢了。”</p>
奚融藏在他的背后，再次考量面前这具“新身体”，他能夺舍的机会不多，不可能随随便便挑一个用上。</p>
如果能看到好的就夺舍，以后不好用了再换第二个，他就不至于一直都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了。</p>
“他已经修行出了剑骨，很好……就是身上的剑气有点收不住，太过凌厉，极刚易折。”奚融品头论足，“资质很好，居然是天灵根还是火系的，还有他的体质——”</p>
借气还魂之命。</p>
若是能夺舍成，这具身体就能够跟他的魂魄完全契合，简直就像专门为他准备的。</p>
奚融命令道：“把你的那块剑影石给他！”</p>
林逸轩顿时一愣，下意识回应：“可是前辈……”</p>
这剑影石是他的收藏品当中价值最高的东西，里面记录一位剑修大能全盛时期又拼进全力的一招剑术。</p>
“给他！”奚融不耐烦道，“剑影石被你拿在手中，就永无见光之日，可是到了他的手上却不同，他一定能够领悟里面的剑意！”</p>
“前辈……”</p>
“怎么，你当初可是跟我立过心魔誓的。我帮助你提升修为，助你进入金丹期，但凡我给你的，都可以随时收回！”奚融的语气变得阴恻恻的，“你确定……要违逆我的意思？”</p>
林逸轩只得对沈陵宜说道：“其实在下过去曾也想成为剑修，可惜天赋不足，就这样耽搁了。倒是这些年收藏了一块剑影石，还以为会就此烂在自己手里。”</p>
“我观清陵君剑心稳固，正是那个适合的人选。宝剑赠英雄，这剑影石理当属于清陵君才是。”</p>
他嘴上说的大方，可是心如刀绞，几近于强颜欢笑。</p>
林逸轩不是剑修，不修剑术，可是万界归宗的掌门是个剑修，他为何不拿剑影石去讨好掌门，反而要送给这个对他大肆嘲讽的清陵君？</p>
白白送出这份厚礼，实在是太让他心痛了。</p>
沈陵宜见他嘴上说宝剑赠英雄，可脸上那心痛的表情都呼之欲出了，便十分耿直地提议：“林丹师若是舍不得，又何必勉强？剑影石有多珍贵，你我都知道，我现在就快要迎娶道侣，也拿不出同样价值的东西来换，还是算了吧。”</p>
奚融敏锐地抓住了关键：“道侣？他要迎娶道侣？快问他这道侣是谁？”</p>
从这一刻开始，奚融已经把沈陵宜看作所有物，他要娶道侣，他自然也要评判一番。</p>
林逸轩不情不愿地拱了拱手：“正好撞上清陵君结道侣，这剑影石就当做大婚的贺礼吧，就不要再推辞了。不知在下可否冒昧多问一句，清陵君所说的迎娶道侣，不知这个……道侣是谁？”</p>
……</p>
清陵君就要结道侣的消息早已在小范围内传播开来了。</p>
当万界归宗几个时常在一块儿切磋的剑修都被他拷问了如下问题：“结道侣需要准备什么？”</p>
“不需要聘礼吗？”</p>
“没有聘礼，总得有信物吧？”</p>
剑修们都醉了：“你又没道侣，就不要问这种深奥的问题了好吗？”</p>
沈陵宜平静中带着三分得意，还有一分微不可觉的炫耀：“我有道侣了，刚有的。”</p>
众剑修差点把眼珠子都瞪出来：“谁啊，眼光这么差——不对，是谁眼光如此独到，居然还跳你这个坑。”</p>
等到他们知道那个胆大包天敢于跳坑的女修就是聂棠，立刻就变了张脸：“嫂子画的符卖吗？”</p>
“肥水不流外人田，嫂子画的符就卖给我好了！”</p>
“滚开，你这么穷，买得起符吗？别到时候死皮赖脸卖身……”</p>
沈陵宜见问了半天，没一个人能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还答非所问，变成想要从聂棠那里买符，便哼了一声：“算了，问你们也是白问，注孤身的命。”</p>
一众“注孤身”的剑修：“……”</p>
所以在剑修的小群体当中，聂棠即将成为他的道侣的消息也传开了。</p>
而虞清瑶也很快知道了。</p>
她这一下已经不是在醋海中翻腾，而是直接掉进醋缸里，又气又恼。</p>
聂棠这种身份低贱的凡人，不过才短短三个月，就能够得到师兄“结为道侣”的亲口承诺，为什么她就不行？</p>
论出身，她完胜聂棠这粗鄙的凡人；论样貌与身段，她也不比她差了什么；论资质，她跟聂棠一样都是双灵根，她是木火双灵根。</p>
恰好沈陵宜就是火灵根的，他们有一个火系灵根相同，木又能助火，以后成为道侣，正是相辅相成，互相成就。</p>
而聂棠却是金水双灵根，水是克火的，火又克金，两个灵根都跟沈陵宜互相克制，他们在一起除了互相拖对方的后腿就没有意义了。</p>
所以，凭什么聂棠可以，而她就不行？</p>
……</p>
聂棠刚从华物堂出来，迎头就撞上了虞清瑶。</p>
她握着手上的储物戒指，眼神微微一闪，笑着打了一声招呼：“虞师姐。”</p>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p>
聂棠在她的心里向来都是一个比她表姐要识时务得多的女人，另外还有点呆头呆脑，不理俗务。</p>
可是现在？</p>
就凭她能在三个月就哄得师兄屈尊同她结为道侣的手段，可见所有的表象都是她装出来的！</p>
虞清瑶抬起下巴，重重地哼了一声，把手上的瑶琴朝她面前一推：“我们去演武台。”</p>
聂棠微微一挑眉：“虞师姐……”</p>
“不敢去？你就这点胆量？”虞清瑶讥讽道，“我是筑基，你也是筑基，有什么好不敢的？莫非你的修为都是虚的，是师兄给你硬堆上去的？”</p>
演武台是内门弟子下战帖比斗的地方，好处就是公平。</p>
每一个演武台都布满了结界，每次就只能进两个人，只能单打独斗，不能找人来群殴，一旦其中一方落败，结界就会自动把落败的一方先行传送出去，不会造成死亡。</p>
聂棠伸手按在她的瑶琴上，琴弦微微一颤，还没发出声响又被她再次按住。</p>
聂棠凑近虞清瑶耳边，轻声道：“虞师姐之邀，莫敢不从。只是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你真要找人出气难道不该去找清陵君？”</p>
让她醋海翻腾的人是清陵君，不给她好脸色的也是清陵君，与其打她，还不如去打清陵君。</p>
虞清瑶一愣，反手抓住她的手腕：“我就是要找你，别废话，赶紧跟我走！”</p>
虞清瑶原本还担心聂棠中途给师兄通风报信，一路脚步生风，连拖带拉着把她塞进演武台。</p>
结果一进演武台，这才发觉她根本就没有报信的想法，还从储物戒指里抽出了一叠符纸和一支符笔，笔走游龙，当着她的面在符纸上写写画画。</p>
虞清瑶知道她是符修，也知道符修动作都非常慢。</p>
符修比斗，首先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先站稳了，然后抽出符纸符笔开始画符，中途还不能被打断，一旦被打断了，就是聚气失败，反正特别的磨叽。</p>
她不知道这在很久远之后的现代，有了一个新词汇，能够形象生活地形容符修这种磨叽的行为：读条时间太长。</p>
聂棠现在就处于无限读条的时间。</p>
虞清瑶抱着瑶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p>
聂棠画完半张符，抬起头来诧异道：“你不动手吗？”</p>
虞清瑶：“……有病。”</p>
真的有病，她好心让她先准备，结果她还嫌弃她不动手。</p>
她一拨瑶琴，琴弦立刻幻化出成百上千根锋利的细针，那些针看似不存在威胁，可是几百根几千根形影相随，如跗骨之疽……</p>
……</p>
虞清瑶是完全不避众人耳目，直接把聂棠给拉进演武台，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了。</p>
虞清瑶对付胆敢接近清陵君的女修一般有三种手段：第一招，百般嘲讽，让你认清事实，比如她对付聂瑶，直接给人家改了个可笑的名字；第二招，威压压制，让你丑态百出，可惜聂棠是跟她一个境界，威压也没什么用了；第三招，用实力彻底打垮对方。</p>
比如现在。</p>
虽说她们两位女修都是筑基，可此筑基非彼筑基，聂棠就算再逆天，也不过刚刚从炼气期爬上来，能把境界稳固住就很强了，而聂瑶已经踏入筑基期三四十年，她们两个人的实力就像是成年人吊打刚学会走路的孩童。</p>
而聂棠就是那个才刚学会走路的孩童。还有，她才十六岁，放在凡间，她这个年纪都可以嫁人了，可是在修真界，她真的就像个婴儿。</p>
……虞清瑶可是要比她年长好几十岁啊，她这是准备吊打“婴儿”出口恶气吗？</p>
众内门弟子有狗腿的，立刻就给清陵君通风报信：一个是他的嫡亲师妹，一个是他家种过地的炉鼎，不知道他更心疼哪一个？</p>
结果清陵君漠然地看了那个通风报信的弟子一眼：“就随她们去吧。”</p>
虞清瑶是他母亲的徒弟，天分是有的，就是不肯下苦功夫。而聂棠是怎么努力的，他都看在眼里，更不必说她们本就资质相当，不存在先天差距。</p>
但是别的内门弟子可不像他那样想，只觉得这回聂棠一定要吃亏。</p>
他们翘首以盼在演武台下，等待着聂棠第一个被传送出来。</p>
大约只过了半盏茶时间，演武台上的结界发出了银光——这就说明，比试已经结束了。</p>
众弟子面面相觑：“这也太快了吧？”</p>
“……可不是？”</p>
“所以说，到底是谁赢了，这应该是一方压着一方打吧？”</p>
“那还用问，当然是那个醋罐子虞清瑶。只要再等个五年十年的，胜负就很难说了，到底还是太心急了。”</p>
“换了你，你能不飘吗？看看那雷劫，还三个月筑基，就算是清陵君当时也不止三个月吧？”</p>
话音刚落，一道人影先行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居然是虞清瑶，她发髻散乱，手上瑶琴的琴弦全部断裂，无精打采地耷拉在她的手边。</p>
众人的目光全部聚焦在她的身上，令她又羞又气，用袖子遮住半面，一跺脚就往前冲：“滚开！全部都给我滚开！”</p>
内门弟子们都震惊了：“……赢的是聂道友？！”</p>
半盏茶功夫？</p>
她还是个符修？</p>
而这个时候，第二道银光闪现，聂棠从演武台上被传送了出来。</p>
她衣衫整洁，头发一丝不乱，右手握着一支符笔，左手拿着一叠符纸，一点都不像刚刚参与了一场比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就坐在洞府里画符呢。</p>
聂棠举起了手上完整的、但是还没来得及用出去的符篆，突然道：“中品聚灵符，谁要？”</p>
立刻就有反应迅速的内门弟子喊道：“一百个中品灵石！”</p>
他一喊，别的内门弟子也反应过来，开始往上加价：“我出一百二十个！”</p>
“一百二十这么少？我出一百五十个，今后不管有多少张，我都给你包圆了！”</p>
聂棠收完灵石，把神识伸进储物戒指一探：很好，没娘家人给她准备嫁妆也无所谓，她自己就能攒出来，现在……嫁妆也该凑得差不多了。</p>
……</p>
聂棠回到凌霄峰上的洞府，就见院子中摆着一叠小山高的贺礼。</p>
而沈陵宜正拿着一块通体漆黑的石头，对着阳光翻来覆去仔细看。</p>
沈陵宜见她回来，也没多问，就伸过手牵住她：“这礼盒里面都是些稀有灵药，你要是喜欢就收下，不喜欢就退了。”</p>
聂棠轻轻侧过头，用脸颊贴在了他的肩上，微笑道：“不管里面是什么，都是他人一片心意，收下便是了，也不用发愁如何回礼，我到时候炼些丹药送去就是。”</p>
她说话的语调向来轻柔，就像一位新婚不久同他撒娇的温柔小娇妻。</p>
沈陵宜在她光洁如玉的额上亲吻了一下，低声道：“嗯，都听你的。”</p>
聂棠又笑了，摇头道：“不，是我该听夫君的。夫君说什么，我便听什么。”目光流转，很快就定格在他手上那块黑色石头上，她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啊？”</p>
“哦，这是林丹师送来的剑影石，说是给我当大婚贺礼。”沈陵宜皱着眉，“你死没看见他送礼时那表情，愁眉苦脸，就像我拿着剑压在他脖子上逼他拿出来的似的。”</p>
聂棠倒是想严肃正经一点，不要笑出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的描述特别有画面感，再联想一下林逸轩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就特别好笑。</p>
她笑倒在他的肩头，伸手去拿那块剑影石：“让我看看它有什么特殊的——”</p>
当她的手指接触到那块黑漆漆的剑影石时，虽然脸上还在笑，可是眼睛里的笑意已经熄灭了，变得冷冰冰。</p>
她把玩着手上的剑影石，语调又轻又软：“真是一件很贵重的大礼啊……”</p>
她到底也曾是符修第一人，神识在现代和古代修真界两端不断切换而被历练得愈加敏锐，她几乎一下子就发现了这块石头的不对劲之处。</p>
魔气！这剑影石当中透着丝丝缕缕的魔气！</p>
对着这么一块暗藏杀机的剑影石，沈陵宜若是真的着手研究里面的剑法，入魔那是迟早的事！</p>
聂棠握着剑影石，朝他甜甜地笑：“陵宜，你能把这个送给我当聘礼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