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讲话,河风吹拂着岸边的芦苇。</p>
沙沙沙——</p>
丰水河不算宽,也不算窄。</p>
从河岸一边渡到另一边,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p>
这恰到好处的时间,足够让人生出许多联想。</p>
至少,船家老丈是有一些联想的。</p>
因为他先开了口。</p>
“几位过河,是为了查案?”老丈问道。</p>
“是。”吴关依旧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他冲船尾笑笑,他知道隐在黑暗中的船家能看到他笑。</p>
“真有人犯被劫了?”老丈又问。</p>
“是。”</p>
“难道匪徒逃到我们这边了?”</p>
这次,吴关沉默了。</p>
他在等待,等待着船靠岸。</p>
现在,船已靠了岸,他却并不下船。</p>
吴关道:“这片水域只有您一艘船,匪徒有没有过河,您最清楚。”</p>
“你怀疑我与匪徒是一伙儿的?”老丈放下撑船的竹竿,摊手,又抬起一只脚抖了抖,“就我这个老东西?”</p>
“您误会了,我就随口一说。”吴关道:“匪徒总要有个藏身之处,附近的村落,还有鄂县,我们得去搜一搜。请问最近的村子怎么走?”</p>
“村子啊……”</p>
老丈被吴关的收放自如弄得很是无奈,他口吻明显故意温和了许多,以免再次显得自己敏感过度草木皆兵。</p>
这后生年纪不大,倒挺能唬人。</p>
“你们沿河向北走,不多时就能看到村子,这是最近的一个,然后折返回来,向南还有两个村子,以及一座废村。”</p>
“废村……是您所在的村子?”</p>
“是。”老丈伸出一只手,向南指了指,“或许你们应该先去鄂县。”</p>
“哦?”</p>
“那儿有大把的邸店,商队云集,是最好的藏身处。他们只需扮作押镖或赶车的队伍,没人会起疑心。”</p>
“您说得在理,那就先去鄂县。”吴关突然岔开话题道:“忘了问,您怎么称呼?”</p>
“姓曹,曹增子。”</p>
“增添的增?”吴关道。</p>
“是,多添些孩子,父母希望家里人丁兴旺。”老丈自嘲地笑笑,“有啥用?有阵子是挺兴旺的,全村几十户人家,我有三个兄弟,还有三个儿子。</p>
后来打仗,没完没了地打。打一次就少些人。最后只剩我一个。</p>
你说,将孩子生下来,是为了让他们受苦吗?”</p>
这属于历史遗留问题,吴关没法回答。</p>
“我刚才听说了一件事,”吴关道:“前朝时丰水河里曾出过祥瑞。”</p>
这次,换老丈沉默了。</p>
沉默许久,吴关听到了一个简短的声音。</p>
既像冷笑,又像冷哼。</p>
这已足够表明他的态度。</p>
“几位不下船吗?到了。”</p>
“下。”吴关牵马走向一侧船舷,“您这两天一直在船上吗?回去时恐怕还得劳您帮我们渡河。”</p>
“放心,我哪儿也不去。”</p>
“您的船,很好。”跳进河边的浅水区域,吴关一边往岸上走,一边夸赞道:“载了七个人六匹马,我看吃水还不算深……您这船可不小。”</p>
“这不是我的船,”老丈道:“村里大户花钱造了这条船,后来大户家里死绝了,船就是我的了。”</p>
“那我得向您学习,熬到最后总能捡些好处。”</p>
六人上了岸,吴关冲老丈一拱手,“咱们后会有期。”</p>
“好,我就在此等你们。”</p>
六人翻身上马,朝着鄂县的方向赶去,衙役一边催马疾驰,一边扯开嗓子闲谈。</p>
“鞋袜裤腿都湿了,可真难受!”</p>
“忍忍吧,到了鄂县,咱们先找间邸店,将鞋子烤干。”</p>
“烤什么,一路驰过,风吹也吹干了。”</p>
吴关插话道:“那也要找间邸店,先补个觉再说,没精神怎么查案。”</p>
“是了是了……”</p>
“哎呀跟着吴郎就是好,吴郎最体谅我等了。”</p>
……</p>
船上的老丈目送几名公差离开,直至他们消失在目力所及之处,他低头沉思片刻,反身回到拱形船舱,戴上蓑帽,溜着船舷下了水,像只泥鳅。</p>
泥鳅泡在水中,又朝着几名官差所在的方向观察倾听片刻,确定周围无人,终于悄无声息地上了岸,向着西边牛首山的方向跑去。</p>
呱唧呱唧——</p>
湿了水的草鞋踩在地上,声音很有特点。</p>
不远处,吴关和几名衙役躲在一片树林边缘,向着渔船的方向观望。</p>
“还真走了。”有衙役道。</p>
其余几名衙役正往马蹄上裹布。</p>
他们将上衣撕成碎布,裹住马蹄,如此人马行走起来便可悄无声息。</p>
裹完了布,有衙役道:“咱们跟上?”</p>
吴关点点头,“跟上瞧瞧。”</p>
牛首山。</p>
若杀回马枪监视老丈只是常规操作,那确实跟踪到了吴关重点怀疑的牛首山,就是意外收获了。</p>
有夜色掩护,跟踪还算顺利。先是进入一片树林,不多时,脚下的路有了缓缓向上的坡度。</p>
上山了。</p>
一个渔夫上山并不稀奇,可大半夜跑进山里,换成谁都很奇怪。</p>
不得不说,老丈身体素质真好。跑十多里路,脚步不虚大气不喘。</p>
跟踪的几人呼吸却开始加重,他们预感到跟着这条上钩的鱼,或许能找到整个鱼群,不由有些激动。</p>
其中吴关的呼吸声最重。</p>
他已在极力克制。</p>
没办法,体力差是硬伤。</p>
此刻他仍伏在马上,由那安慰过他的衙役牵着马。</p>
“应该快到了。”衙役还想安慰吴关,却实在不知从何说起。</p>
吴关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把,意思是请千万别勉强。</p>
只剩沉重的喘息。</p>
吴关觉得头痛眼花,四肢无力。</p>
根据从前的经验,这是发烧了。但他没告诉别人,以免影响跟踪。</p>
他从衣襟随便扯下一块布条,将水囊里的水淋在布条上,又将湿布条扎在头上,希望这样能降降温。</p>
这样昏昏沉沉,不知走了多久。吴关好几次觉得天边已有了亮光,太阳要升起来了,定睛一看,却仍是一片漆黑。</p>
病着还要艰苦奔波,这可太折磨了,吴关甚至生出了“不会要死在这儿吧”的想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