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郑,西平原。
土腥和尸臭糅杂拼成了这片巨大的厄土,丝丝缕缕、如蟒如龙的阴气从地底升腾上天,严丝合缝罩住了天空,把日轮的光都拥挤着圈住。
没有清水,没有食物,没有生机。
臃肿的脓尸日复一日游荡在大地,手足并用,巡梭着每一寸可能出现生人的土地。空中凄风隆卷,无实质的青面鬼神操风呼啸,嘴里循环重复着老鸦般的怪叫声,尖利又聒噪,连昼夜也不停息。
或者说并没有昼夜的分别。
地底是血水,植株是肉虫,日光是阴雾,空气是尸臭鬼神和尸灵游荡在每一寸大地,像群狗般唏嘘着鼻腔,时刻准备着把莽撞的生人撕扯成肉块,来填补永远也饥渴的肚囊。
生与死的界限在这里似乎被模糊到了极致,生人可以化死,死者可以复生,一切污秽的、肮脏的、不堪的、贪婪的、黑暗的
这里仿佛是人世最为腐臭的泥潭,苍蝇和蛆虫在深潭爬动、游行,身躯溅满了肮脏水花,每一个上浮的黄浊气泡里,都包裹着扑鼻的炫目恶臭。
但此刻,腐臭的泥潭里,却传来了婚嫁的乐声。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阴暗地穴里,满脸通红的田折抖着手,支支吾吾唱着,几乎语不成调。
他今天难得用所剩无几的清水擦拭了手和脸,抹去了暗红的血污,又在妹妹和同伴强迫下,半推半就的,穿上了大红色喜庆衣服和头冠。
在田折身畔,田玉和张元庆欢呼雀跃鼓着掌,满脸喜不自胜。
今日是婚嫁。
虽然没有纳采、没有问名、没有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没有高堂,没有贽敬,甚至连个稍微像样点的婚堂都不存在。
但今天,依然是婚嫁。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颤抖的一曲歌罢,所有人都笑了起来,田折被张元庆用力推得上前,踉跄靠近了角落处那个笼着红盖头,安安静静跪坐在地的曼妙人影。
他瑟缩着呆住了,脸颊滚红如火烧。
“良辰已至,一拜天地!”张元庆怪笑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
嘭!
田折双膝一软,然后结结实实给对面磕了个响头。
田玉、张元庆:“”
沈灵:“”
“我,我”田折后知后觉抬起头,整个人傻了:“我不是”
“田大哥果然实诚人啊,一点都不肯含糊。”张元庆看着田折额头那块红,忍不住啧啧赞叹:“这一下,真是结结实实!”
“噗!”
田玉忍不住笑了起来,又旋即在张元庆腰间狠狠拧了把,看他故意装出了一幅龇牙咧嘴模样。
“你是傻子吗!”红盖头下,沈灵嗔怪扶起不知所措的田折:“给我磕头,我是你的高堂?”
“你是我娘子”
她的手心柔柔,小小的,透着股莫名的暖意。田折心头一酸,心底藏的很久的话语也终于脱口而出了。
田玉和张元庆都在哈哈大笑。
沈灵红了脸,把头偏过去,不愿去看他。
手心的温度让身体温暖,让脚下的阴暗地穴温暖,那股温暖在血液间流动,让心也跟着轻轻柔软了起来。
就像是一场梦,一场不会醒来的美梦
第一次,田折觉得自己的手真正抓住了什么东西。在这个世界上,他不再是无所从来无所当去的身份,他又仿佛回到了很小很小的年纪,回到了那个小小的,小到可以蜷缩在母亲怀里的年纪。
头开始疼了起来。
他满心都是温暖和难过,恍惚间分不清面前的是沈灵还是妈妈,总之都是那么美那么好,让人想靠在她怀里,让人想说些什么。
田折脑海里一片空白,如同幽冥中归来的魂魄失去了记忆。
他握住她的手,悲伤从心底涌起来,就像是潮,黑色的,铺天盖地的潮。
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这样的难过和幸福都捶打着胸膛,像海潮一样击打着胸膛,疼痛又快乐的,几乎想让人不顾一切的嚎啕大哭。
他想说自己这些年真的很难过,很累,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他想说自己真的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了,但怎么跑,都好像跑不过注定的那个结局。
他还想说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只是紧紧握住沈灵的手,像个白痴一样无声的流泪。
那么温暖,又那么熟悉。
在妈妈死后,田折好像终于找到了另一个可以哭泣,可以倾诉的人。
真累啊,他真想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把这一辈子所有吃过的苦都倒豆子般倾诉出来,一句话一句话讲出来。
从家世败落,从离开江南,从妹妹患病开始那些过去的空虚的影子,难过和郁结,他都想哭泣着讲出来,然后心里满满的都是欢喜。
真好。
他觉得真好
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有时候也会被幸福所伤。
可再一次的,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自己不再是无所从来无所从去的一个人田折从来都是个软弱的孩子,但在妹妹面前他只能用铁把自己武装起来,让自己像铁一样坚硬,好像自己一直都是那样,是比铁更坚固的依靠。
真好啊可以毫无保留的哭泣,可以裸的软弱,他等待了那么多年,他终于等到了自己的良人。
“对不起。”田折喉头颤抖,带着哭腔说:“真的很对不起”
今天是他的大喜日子,他本不该哭的,但还是忍不住,
都是他的错。
如果不是他为了给妹妹治病,如果不是他盗了丹北左家的丹药。他们也不会被逼进西平原,然后在这片厄土里被诡祟们团团困住,像地底的老鼠般昼伏夜出,挣扎求着生。
“真的对不起!”田折终于嚎啕大哭着,狠狠把沈灵抱进怀里:“都是我不好!”
沈灵把手伸到田折脸侧,擦去那些滚落的泪珠,她轻轻抚摸田折的脸颊,然后也用力回抱他。
这个正在哭泣的男人就像某种受伤的野兽,颤抖着,嚎啕着,全身都颤抖了起来,让沈灵也莫名跟着一起流泪。
旁边,田灵和张元庆默默看着这一幕,眼圈也慢慢红了。
他们从没有见过田折流泪,像是也从未想过,这个坚硬如生铁的男人会跟着落泪。
“对不起”田玉抽了抽鼻子,慢慢低下头:“你其实不必跟过来的。”
“我无所谓的,去哪不是玩,西平原不也是玩吗?”
张元庆强装成无所谓笑了笑,他看着身边的,那个小小的,闷闷的脑袋,心底悄悄动了动。
他想伸手去摸一摸,又突然猛得瑟缩了。
“你想干吗?”田玉狐疑打量了他一眼:“你刚才想做什么?”
“没有!”
张元庆恼羞成怒反驳,然后被揪得龇牙咧嘴,一脸苦相,远处的田折和沈灵都笑了起来。
真像啊!
视野恍惚之间,又一次的,脑袋又开始没有缘由的疼了起来。
窸窸窣窣,那该死的疼痛又开始了,像发钝的刀砍进了头骨,穿刺进去,在脑髓里反复的一搅一搅一搅
田折踉跄了刹那,瞳孔颤抖,视线迟钝的,一点点移过周围的一切。
真好
真像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