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云霄肃然道：“他一人无处可去，你便这般优柔寡断，届时若靖远数十万人无处可去，你又待如何？”</p>
他无话可答，只低头看着百里初，握拳不语。</p>
百里初静静听着他二人争辩，这时便睁眼道：“你不愿见我死，便也不用顾我如何生，我自有去处。”</p>
江天何道：“你不必骗我，我知你已回不去定国了。”</p>
他微笑道：“我原就不是定国人，何来回去一说？我还是婴儿时便被丢弃在北重山脚，往北只百里村能步履至彼处，我既被父亲捡回村中抚养，便不可能是定国血脉。重山以东安国境内倒有几座村落，我依次去寻生身父母便罢了。”</p>
听他说得真切，江天何便将信将疑，还要再说什么，百里初又微笑道：“有水么，我渴了。”</p>
他忙笑道：“有。”一面说，一面已将水囊递上。百里初接过便饮，他又道：“我们三五日后返京，此前你便好生休养罢，毋需顾虑别的。”</p>
此后几日他果然悉心养伤，江天何送来饭菜皆不推辞，略恢复了两三分气力。江天何见他这般爱惜身体，便也放下心来，只管将心思放在军务上了。</p>
是夜江枫习召诸将吩咐明日返京事项，江天何亲身巡视各处防务，一时难有空闲。耿云霄跟他走了一路，心中隐隐不安，便找借口回了营帐，恰见百里初准备出发。他道：“天何不久便回来，不等他么？”</p>
百里初道：“不必了，徒增伤感而已。你既知道了，便代我向他道别罢。”</p>
耿云霄便掀帐送他，直到寨门方立住脚，故意在守卫眼前道：“此去探路多加留意，若查得什么，立时回来报我。”</p>
百里初道一声“是”，转身便走。耿云霄抄着手目送他远去，眉头愈拧愈紧，又看了片刻，对守卫略吩咐几句，悄声迈步跟上。</p>
秋夜的风呼啸不止，将两人脚步声淹没，月儿在乌云后时隐时现，大地一片斑驳。耿云霄沿途留下火灵印记，一路跟随百里初走过荒野、山陵，最后在一条溪流前停住步伐。</p>
百里初重伤未愈，又走这许久，身体早已支持不住，便在溪边坐下休息。耿云霄藏身林间默默注视着他，见他先以溪水清洗了伤口，而后又久坐不动，背影在夜色中宛如一尊漆黑的石像。</p>
又等了片刻，他仍岿然不动，耿云霄疾步走近，一掌拍在他肩上：“百里。”</p>
百里初身体颓然软倒，无力地往他腰侧歪去，他心下大惊，扶稳再看，只见他一只手探入溪中，周身水色比旁处更深。耿云霄忙把他手抓起来，果见腕上一道伤口，鲜血不断涌出。</p>
他把那伤口紧紧按住，勉强止了血，骂道：“你疯了么？好端端的又寻死做什么？”</p>
百里初勉力支起身体，低笑道：“你竟跟过来了。”</p>
“早猜到你仍有死志，我若当真不管，怕是连觉也睡不好！”</p>
他闭眸喘了片晌，低声道：“与你无关。”</p>
“我看见了便与我有关。”耿云霄撕下一角衣袍将他伤口缠紧，见暂无鲜血渗出，又拽起他往回走，“跟我回去，打消了这念头再走！”</p>
百里初被他带了几步，忽然一个趔趄撞在他背上，将要倒下时又被他一把扶住：“当真走不动？我背你。”</p>
百里初缓了片刻，略恢复了些力气，一把挣开他手，挺身道：“我所杀安卒近百人，与你乃仇雠之敌，你以何立场盼我不死？”</p>
“凭你杀了公孙明月，凭你亦受战争之苦，凭天何与你有故，可够么？你果真不是定国人，何不去寻生身父母，何必一定将自己逼入死地？”</p>
他冷眼道：“弃我者，我亦弃之。你便拦得了我这一次，也拦不住我必死之心，请回罢。”说毕，转身摇摇晃晃地沿溪流而去。</p>
耿云霄看着他背影，扬声道：“那天何呢？他并不曾弃你，你为何弃他？”</p>
他回眸道：“你只与他说我安好便可，他信你。”</p>
“正因他信我，我才不能瞒他。你有什么话自与他说，莫把我当通传！”</p>
他只不理耿云霄，仍扭头便走，忽听一阵达达的马蹄朝此方而来，骑乘者唤道：“云霄，百里！”竟是江天何。</p>
江天何在他两人身前勒马翻下，急道：“怎么走得这么急？若不是云霄留了记号，我竟追不上你们。”</p>
耿云霄道：“他想寻死，我管不了。”</p>
他已注意到了百里初包扎过的手腕，忙拉住他道：“为什么？”</p>
百里初看他一眼，并不回答，只把手抽出，仍踉跄着往前走。江天何道：“百里！”</p>
他停下步伐，略喘几息，冷声道：“你不肯杀我，连我自决也不允么？”</p>
江天何怔道：“我以为你已寻到活下去的理由了。”</p>
他自嘲道：“我父亲与村中百余人因我而死，我有何面目独活？”</p>
江天何沉默半晌，低声道：“抱歉。”</p>
他转身冷眼看着江天何，似有些愠怒：“为何道歉？你若真认为那是过错，何不亲手杀了我？”语毕，眸中忽又滚落两行热泪，悲声道：“该死的是我，不是他们。你不该救我。”</p>
江天何忍泪道：“没有谁该死。我想让你活着，云霄想让你活着，你父亲抚养你长大，他也想让你活着。”</p>
百里初听了，只凄然一笑，身体再撑不住伤势，摇晃着往下跌坠。江天何伸手扶住他，恳切道：“留下来罢，和我们一起活下去。”</p>
他半跪在地上靠着江天何喘息，许久未答一言。耿云霄在一旁看着，亦默然不语。乌云被冷风吹散，显出一轮皓白的明月，清辉下彻，将三人身形照得通明。</p>
良久，百里初缓缓起身，迎着月亮踱步而去。江天何唤道：“百里。”</p>
他在月下回头，一双黑眸被清光洒满，倒映出对面那张洁白如玉的温柔脸庞。</p>
“留下来，别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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