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你!”少年拍桌而起,“别看老夫是这模样,但老夫可是长你不知几万岁的老前辈了!”</p>
阿黎也拍上了桌子,低头与少年针锋相对,“那又怎样,为老不尊!”凭借身高优势,阿黎成功取得了气势上的胜利,少年仰着头看她,越看越心虚,气结地咬了咬牙,不甘心地一屁股坐了回去,“好啦!对不起啦!我叫龙祭,是这天庙的守护者,虽然我是这副少年的模样,但我确实已经有九万多岁了,不是小娃娃!”</p>
对于认输道歉的龙祭,阿黎颇为满意,虽然因他九万多岁的年纪而小小的惊讶了一下,但也并未放在心上,毕竟六界最“老”的人,阿黎可是几百年里日日见着。年龄都是小事,模样好看问题都不大。阿黎露出了和善的微笑,也坐在了桌边,单手托着下巴,“我叫束黎,你可以叫我阿黎,暂时借住在天界的‘无名小卒’。”她“稍微”隐瞒了一些事情。</p>
“如今的天帝,可还是钟离玦?”</p>
“是啊,好几万年了,还不死。”提到天帝,阿黎撇了撇嘴,满不在乎地回答道。对于天帝钟离玦,她的怨念还是颇深的。</p>
龙祭却因阿黎口无遮拦的话皱了皱眉,这样的表情在那张少年模样的脸上显得有些奇怪,“你不该如此咒他,我虽不知你为何对他如此不满,但他是个优秀的天帝,也终归是可怜之人,他该有个善果。”说起这话来,他倒是严肃认真了起来,一扫之前随意轻浮的样子,倒是有些像小时候总是教育她的兄长束应。</p>
阿黎没接话。</p>
龙祭也没打算继续说下去,“所以啊,你该告诉我了吧。”他扯回了话题。</p>
“啊?什么?”阿黎歪了歪头。</p>
“告诉我你到底是来干嘛的!!”龙祭再度炸毛,她一定是装的!在报复自己!</p>
阿黎恍然大悟地张大了嘴,“哦——这件事啊。我是被天帝‘威逼胁迫’下凡来寻真龙的。”</p>
龙祭早有预料般叹了口气,“果然如此吗……毕竟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天界的龙气也应是十分稀薄了。”</p>
“你都知道了还问我。”阿黎翻了个白眼。</p>
“我这不是确定一下吗!要是猜错了岂不是很尴尬!”</p>
“好的好的你说的对。”</p>
突然不跟他吵的阿黎让龙祭有些不适,“那我就告诉你吧,我就是你要找的如今这六界唯一的真龙。”</p>
“哦。”</p>
“……”</p>
“……”阿黎突然愣住了,而后又回味了一下刚才龙祭说的话,然后整个人的脸都绿了,颤抖着手,“你说,你这个幼稚无耻偷看别人洗澡为老不尊的小屁孩是六界唯一的真龙??”</p>
果然还是在记仇,真是小气的女人!“是啊就是我啊。”龙祭很想生气,但他忍住了,提醒自己要大度,不能跟小辈斤斤计较,早晚他会让这个家伙知道自己的厉害。</p>
“天界要亡了吗……”阿黎捂着眼睛做出一副悲痛不已的样子,不过一会儿又移开了手恢复了常态,“那我在你身上怎么感觉不到一点龙气。”</p>
阿黎的变化之快令龙祭的嘴角再度抽了两下,真是善变的女人,“好歹我也是活了快十万年的龙,研究出个掩盖自身气息的法子还不容易吗,你未免也太瞧不起我了。”说着他便撤去了掩盖气息的法术,精纯磅礴的龙气自他身上涌出,那种高贵的气息不由自主地散发出一种威压,会令人从心底里浮现出一种膜拜之感。</p>
然而这种威压对阿黎并不起作用,她的身体自行化解了它,所以阿黎只能感受到那是真实磅礴的龙气,只感觉面前像个小屁孩的龙祭变得略微靠谱了些。</p>
“既然你就是真龙,那你便跟我去天界吧。”阿黎愉快地拍了一下手,觉得自己的任务终于能够完成了。</p>
可龙祭却不给她面子的,“我不会回天界的,你不用想了。”他本来还想看到阿黎在他的龙威之下膜拜的神情,却没想到完全没效果,不由得郁闷。</p>
“为何?去天界做个德高望重的天君,不比你做这天庙之主更过瘾,还日日有仙娥伺候着,吃穿不愁,有求必应,连天帝都要敬你三分,多么痛快……”阿黎不相信他竟然不愿前往天界,便说尽了回天界的好处,想以此来诱惑他。</p>
可龙祭却不为所动,“就如你方才所说,天界的神籍在身,便是拖累,不如现在来的自在,虽无人伺候,却无拘无束,没有职位带来的重担,我还是更喜欢现在的生活,每日游山玩水,饮酒……”他停了一下,低垂下眸子,“况且我还有人没等到呢,我不能走。”</p>
这个有九万多岁的真龙,一副少年模样,也有着一颗带着幼稚的心,但上万年的漫长时光,他也会有所追求,也会有所悲伤,就如他现在的神情告诉阿黎的,他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什么东西,陷入了无止境的等待与期盼。一反定格在阿黎印象中的他,看着他的模样,阿黎突然想起了从前的自己,因为失去而悲伤、绝望、疯狂,总是祈求着他们的归来,却也因此而一次次地体会失望。</p>
阿黎知道自己是无法强迫他了,但为了左翎她必须想尽办法将龙祭带回天界,如今唯一的办法,便只有解开他的心结,让他放下执念。能不能做到阿黎也不知晓,至少,她从没做到过放下。龙祭和姜音一样,都是为一份执念,只不过一个始终留在原地等候,一个永远都在寻找。但说到底,他们都是背负着枷锁的人,背负着自己的心所制造的枷锁,永远不会自己卸下。</p>
在阿黎的无赖与选择性失聪下,她成功留在了天庙中,龙祭不告诉她要等待的人到底是谁,也不告诉他事情原委,阿黎也只能靠自己的神通广大去查清楚了。其实天界的真龙神位,是最初天界初立之时父神亲设的,为的就是借助龙气保持天界的威严,建立起以天界为首的六界秩序,毕竟有自带威压效果的真龙气息在,天界总归会让其余众生仰望几分。说到底,不过也就是个闲职,整日闲得无聊四处释放自己的气息而已,没什么正经需要做的。其实在阿黎看来这个职位完全可有可无,没什么必要,天界若有足够实力自然为六界之首,若无实力,做了这首界也白搭,不过是个空架子。</p>
说起来这个寻找真龙的任务也并非很难嘛,只不过龙祭心有执念这点出乎了意料,以至于他不愿回天界。莫非天帝是特意将这个简单的任务派给她的?</p>
阿黎想了一下天帝那张面无表情的脸。</p>
不可能的。</p>
将这个荒诞的想法敲出脑袋,阿黎自己寻着路找到了天庙的正殿,气势恢宏,金色的琉璃瓦闪烁着光芒,看到了不少凡人进进出出,虔诚地跪拜佛像,且多数锦衣贵袍,当是不少达官贵人。抬头看了一眼那佛像,阿黎无语,那哪里是佛像,分明是真龙雕像,还是真正的真龙“雕像”……没错,这个在高高的大殿中央的栩栩如生的巨大卧龙雕像,分明就是龙祭本龙。</p>
他甚至偷偷朝阿黎眨了眨眼睛。</p>
阿黎开始考虑要不要传信给束修,让他告诉狱祖这里有龙公然抢了他的饭碗。</p>
后来阿黎从天庙年龄最大的住持那里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在几十年前,主持还是位普通的扫地小僧的时候,有群无恶不作的山匪闯入了庙中,杀了好多僧人,还毁了当时的佛像,他躲在了佛像仅剩的莲台中,不断默念着佛经,但山匪很快就发现了他,要将他杀死。龙祭就是在那时出现的,他破开了大殿的琉璃顶,落在莲台上,通体白色的巨龙吓到了他,但山匪们却不为所动,甚至大叫着冲了上去。龙祭杀死了他们,但其实他并未夺取他们的性命,因为这些山匪作为凡人早已死去,他们尸身被妖魔所附,以此作恶。</p>
龙祭救了他之后本欲离去,但那时不过还是个孩子的住持站了出来,顶着龙的威压对龙祭表示了感谢,面对龙此等庞然大物而没有害怕,龙祭对他很感兴趣,他选择了留下来,化身天庙新的守护神。</p>
那时天庙的僧人除了他,都惨遭被妖魔附身的山匪杀害,戚尧国的军队抵达的时候龙祭便已化身龙神雕像,他便指着大殿上的那个大洞告诉那位将军说,是龙神大人救了他,并留下了这座雕像,守护这个国家。</p>
而后天庙便供奉着传说中的龙神,陆陆续续地也有更多的人前来朝拜,戚尧国的国主也派人于侧殿重塑了佛像,几十年来,曾经的扫地小僧坐上了住持之位,天庙中的僧人也越来越多,但龙神雕像的真相始终只有他一人知道,因为龙祭不想被世俗所扰,他当初说的,“你信奉的佛陀如此忙碌,无暇救你性命,倒不如奉我吧,由我来守护这一方土地,如何?”倒也是真真切切地做到了。</p>
阿黎问他说,既然真相只能有你一人知道,你为何愿意告诉我?住持回答她说,龙祭早已跟他说过,不久之后将有天界的仙人驾临天庙,便是来寻他的。昨日龙祭又告诉他,贵人已至,看姑娘气质不凡,惊为天人,应就是那驾临的仙人。</p>
阿黎又问他,这些年龙祭身上可是发生过什么大事,他口中要等之人是谁?</p>
住持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深深地叹了口气,“红尘纷扰,一场孽缘啊……”</p>
黄昏时刻,从这山巅看到的风景美不胜收,赤红色的云燃烧一般,绽放于天际。天庙背后是一片不许外人进入的广袤竹林,葱翠的竹叶被风吹过沙沙作响,穿过这片竹林便是深不见底的悬崖,阿黎就坐在这悬崖边上,望着天边晚霞,心口有些压抑。住持将一桩三十年前的旧事告诉了她,她也终于知道了龙祭不愿去天界的原因,也知道了他所要等的是谁。</p>
他要等的,是一个永远也回不来了的“人”。</p>
一阵风带着酒气,从阿黎身后飘了过来,她回头看了一眼来人,正是龙祭。小小少年拎着一坛酒,眼中溢满了悲伤,嘴角是苦涩的笑,“阿慧应当都告诉你了吧,但我当年也并未全同他讲,你可愿听我这个故事?”阿慧就是住持慧言。</p>
龙祭坐到阿黎身边,举起酒坛饮了一口,“你可知几十年前这深渊之下溢出的尽是仙魔并存之气?”</p>
三十年前,就在阿黎身后的这片竹林里,有一条修成人形的小青蛇,叫竹青儿。因生在这竹林之中,人迹罕至,她不会说话,只每日借着这片竹林,自己酿酒为乐。</p>
后来她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一个无礼的少年闯入了竹林,偷走了她辛苦酿造的酒。酒的滋味很美,那是龙祭几万年来喝过的最美味的酒,自那之后他便赖上了竹青儿,每日都要来这竹林偷她的酒喝,竹青儿生气,却又无可奈何。龙祭发现她不会说话,之后每日除了偷酒喝,便会教她说话识字。久而久之,对于他偷酒这件事,竹青儿便已见怪不怪,甚至还会酿制一些新酒埋在竹林里,等他来取,反正不论她将酒藏在哪里,龙祭都能找得到。</p>
在那些日日都有美酒的日子里,龙祭的生活不再如从前一般无趣,他每日都要想着今日竹青儿会将酒藏在哪里,想着今日该教竹青儿识哪些字,也想着凡间哪些小玩意儿有意思,可以买回来给竹青儿……</p>
他开始庆幸自己当初选择了留在这个地方,才能遇见这个会酿酒的小妖,他开始觉得,就这样永远留在这里也不错,他甚至开始想,等哪天自己该回天界了,便将她一起带去天界吧,他可以在天界寻处清静之地,辟几亩竹林,闲暇的时候还可以带她溜到人间去游玩……</p>
他想了很多,想的越来越多,然后他发现,他可能是喜欢上这个单纯的小妖了。</p>
然而让他沉溺其中的这点幸福,就在那天化为乌有,他所想的一切都成了泡影。那天他去了人间的集市,买了很多很多东西,准备回去告诉竹青儿,将来的某一天他将会回到天界,到那时,她可否随他一起去。抱着许许多多的礼物,他从未如此紧张过,从未如此雀跃过,但也在他抵达竹林的那一刻,他从未如此绝望过。</p>
将将看到天庙山的轮廓时,山巅上突然冲天而起的仙力惊到了他,心中十分不安,他迅速冲了过去,当他终于看清那是自竹林中传出之时,恐惧充满了他的内心,他用尽全力冲入竹林,见到竹青儿眼角带着泪看向了他,他伸手尚来不及触到她,便只能看着她在眼前灰飞烟灭,消散于这世间,只余她方才还紧紧抱在怀里的竹酒桶,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里面新酿的酒撒了一地。</p>
他近乎疯狂,变回龙身疯魔一般杀死了那几名将她消灭的散仙,向天空哀嚎了几声,而后又化回人形,抱着那竹酒桶,在竹林痛哭了整整两日,天降暴雨也整整下了两日,若不是慧言怕如此暴雨再下下去恐发洪灾而劝诫他,他还不知要在竹林待多久。是他没有保护好她,明知她正是因深渊下的仙魔之气所染才百十年便化了人形,身染魔气,必会被一些仙家视作妖魔,却没有防范。他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没能保护她,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些将她带回天界,贪恋这人间的繁华,也恨修行仙道之人为何如此不辨是非,竟将一不通世事的单纯小妖散魂灭魄,这般魂飞魄散,他连她的轮回都等不来!</p>
“活了这九万多年,第一次那般无力,若不是于海底沉睡了五万年,或许我就有更强大的力量,能抓住那千钧一发救回她……”将酒坛中的最后一口酒喝下,龙祭的眼睛泛着红,他悄悄地擦去了眼角的泪珠,“也便是从那天之后,不知为何,这深渊中的仙魔之气再没出现过,就如凭空消失了一般。我曾经探寻过这深渊底是什么,但下方有一个强大的封印,阻止了我,而搞不清楚这封印下的是什么,我也不能轻易解开。”</p>
深渊下的东西阿黎也很好奇,但既然是龙祭不能解开的封印,她也必然是不能去探寻的。这封印下溢出的仙魔之气令竹青儿修出人形,令龙祭与她相遇,结出了这段缘分,也造成了他们的悲哀,若是没有这仙魔之气,是否他们就不会相遇?竹青儿会慢慢修炼,几百年后才会化成人形,龙祭便也不会喝到那酒,此时便早已毫无留恋地随阿黎去了天界,还依旧逍遥自在,如此,谁都不会伤悲。</p>
但一切都已发生,过去无法更改,就如阿黎的过去,不论她有多后悔、多痛苦,都已无法改变,失去的既已失去,便无法再重新回到身边,既是魂飞魄散,便是生生世世,不可能再相见了。</p>
龙祭因这一份执念仍旧守候在这里,等的却是一个永远也等不到的人。</p>
“你可恨天界?”阿黎问他,毕竟云游的散仙,也是拥有天界神籍的,终究是天界中人。</p>
“……”龙祭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或许我恨的只是那几个杀死她的散仙吧,并不怪罪于天界,但我却也怨天界为何会容纳此等不辨是非之辈。”</p>
“那你为何……”</p>
“阿黎。”</p>
阿黎愣住了,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并非是龙祭在叫她,并非天外之音,而是真真切切的有人在呼唤她!就来自这深渊之下!</p>
她看着脚下的深不见底的悬崖,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了身。</p>
莫非!</p>
天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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