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必须讲究轻重缓急, 对手艺人而言，学艺出活儿最要紧。纪慎语就是如此，开学后不晨读, 反而每天早起扔石子，以此加强手部力量和准头。</p>
丁汉白不堪其扰, 被叮叮当当的噪声惊了梦, 开门一瞧，廊下系着一排碎瓷片，编钟似的。定睛, 原来还是他那堆海洋出水的残片。</p>
他说：“劲儿挺大了，不用练了。”</p>
纪慎语确认：“真的？”</p>
丁汉白说：“抓得我一礼拜不见好，入骨三分。”</p>
三两句就能没个正经，纪慎语再不搭腔。他要和丁延寿合雕极品玉，五个师兄弟，就算没有丁汉白也还有二三四，师父信任他, 他必须圆满完成任务。</p>
动手那天, 丁延寿将五个徒弟全叫去玉销记, 工具料子摆好, 吩咐纪慎语画图。其他人坐成一排围观, 噤着声, 盯紧每一笔线条。</p>
丁延寿说：“慎语跟我学艺的时间最短，年纪也最小, 但这回我选他来跟我雕这大单。”一顿，瞧一眼纪慎语的画，“未防你们谁心里不服，所以叫你们来看着, 画图、勾线、出胚，直到最后抛光磨，看看他当不当得起。”</p>
纪慎语压力倍增，抿唇蹙眉，神思全聚在笔尖。他脑中空白无物，只有“独占鳌头”的设计，落实到笔上，逐渐将白宣填满。</p>
四人目不转睛地看，姜廷恩耐不住，小声问：“大哥，为什么不叫你来雕？”</p>
丁汉白故意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哪儿还有我的容身之处啊。”</p>
他瞄一眼丁延寿，这大老板一方面赏识纪慎语，一方面是刺激他呢。那一顿家法只是伤身，这是要他的心也警醒起来，告诉他，玉销记没了他也行，别那么肆无忌惮。</p>
画完勾线，一上午匆匆而过，纪慎语搁下笔环顾那四人，不好意思地笑笑。众人无话，没挑剔出半分不好，却也没夸，仿佛夸出来倒显得虚伪。</p>
丁汉白对上丁延寿的目光，挑衅道：“去追凤楼包间，我请客。”</p>
大家陆续离开，他上前握纪慎语的手，捏指腹，活动关节，再呼口热气。纪慎语指尖并着心尖麻痒起来，问：“师父这样，你吃味儿吗？”</p>
丁汉白说：“对玉销记好，你能开心，我能躲懒，巴不得呢。”</p>
亏得丁延寿磊落半生，硬是被不肖子逼出这么一招。他这样想，先是明目张胆地偏爱小儿子，以此惹得亲儿子奋进，奈何他算盘得好，却不知道那两人早黏糊得不分彼此。</p>
这一件独占鳌头公开教学，日日被四个大小伙子围观，纪慎语一开始还浑身不自在，到后面挺胸抬头，将擅长的独门绝技炫了一遍。</p>
最后一日，抛了光的摆件儿夺目非常，那玉摸一把能酥掉心肝脾肾。挪去门厅搁好，不多时挤满人来瞧，好不热闹。纪慎语留在后堂收拾，将雕下的玉石碎料敛在一处，这么好的料子，丢一片碎屑都叫人心疼。</p>
他忽然灵机一动，攒好收走，没扔。回家后直奔书房，翻找一本从扬州带来的旧书，教做首饰的。玉销记的雕件儿繁多，大型中型气势磅礴，最不济也是环佩印章，各个都有分量。可串子很少，手链项链屈指可数，顾客下定，也要排在大件后头。</p>
纪慎语想法萌生，立即落实到行动上，钻进南屋便忙活了半宿。那撮子碎玉，出了三颗椭圆云纹花珠，七八颗小而滚圆的如意珠，还有更小的准备镶嵌戒指。</p>
他遇上难题，攥着一把珠子奔入书房，把擦洗花瓶的丁汉白吓了一跳。丁汉白铺排着几件残品，笑意盈盈：“过来瞧瞧。”</p>
纪慎语顾不上，走近摊手：“好不好看？”</p>
丁汉白极为自作多情：“送我？”</p>
纪慎语笑道：“请教你。”珠子少，穿金还是穿银，戒指又要如何镶嵌，小问题一堆。他被握住腕子，轻轻一拽，接着膝弯又被一顶。</p>
丁汉白动手讲究一气呵成，眨眼工夫纪慎语已经跌坐于大腿上。他怀抱充实，说：“做首饰没那么简单，你要做一条项链，做成之前要比对无数种样子，然后选择最佳。”</p>
纪慎语很有眼力见儿，噘嘴香一口好师哥，问：“你帮我吗？”</p>
丁汉白无力招架，美人计都使了，哪怕做凤冠冕旒也要帮。答应包办金银材料，又搂着讲了许多，最后才问：“都明白没有？明白了就看看我这些东西。”</p>
桌上摆着五六件，别的也就算了，最里面搁着件黑黢黢的瓶子。纪慎语被掐着腰，伸手够到仔细端详，擦来擦去再刮下曾脏泥，就着灯光瞧瓷器原本的颜色。</p>
“茶叶末釉？”他微微吃惊，“是真的？”</p>
丁汉白说：“真的，请你来修。”</p>
纪慎语心脏绞痛，茶叶末釉珍贵又昂贵，毁成这德行真叫他心痛。“我要铁，这颜色得用铁做呈色剂。”他搁下东西，又拿纸笔，窝在丁汉白怀里边记边说，“底足胎釉那儿是锯齿状，款识阴刻，内里飘绿星……得改改釉水配方。”</p>
丁汉白静静听着，懂的，不懂的，听那轻声细语灌进他耳朵。他低声说：“真是宝贝。”</p>
纪慎语嘀咕：“是啊，这个大小，要是完好无损至少值四十万。”</p>
丁汉白摇头：“我说的是你嘛。”</p>
碎玉珠链着实费了不少工夫，这期间纪慎语下课都不休息。一个寒假过去，别的同学走亲戚、回老家，去这儿去那儿。一问他，雕刻修复造古董，还做起了首饰，极不合群。</p>
但他也是虚荣的，去了草原，骑了烈马，美化一番讲出来炫耀。</p>
同桌小声凑来，谁谁老家定了亲，春考完就回去摆酒结婚了。他一愣，旋即想到自己，脸也跟着红，他无法结婚，可恩爱伴侣的事儿他这一寒假全都做了。</p>
那爱侣还真靠谱，将他做的一套玉首饰带去三店，云纹花珠伴白金细链，配两枚白金镶玉戒指。这一套首饰在满厅摆件儿中格外惹眼，不到打烊就被买走了。</p>
丁汉白隐隐后悔，他躲丁延寿才去的三店，早知道反响那么好，应该拿去一店显摆显摆。纪慎语晚上得知，开心地去给姜廷恩打电话，游说对方与他一起做首饰。</p>
“可咱们店里很少做，合适吗？”姜廷恩犹豫。</p>
纪慎语说：“只要东西好自然受欢迎，而且首饰设计麻烦，但做起来比摆件儿简单。”他捂着听筒费尽口舌，总算哄得姜廷恩答应，随后又去找丁延寿。</p>
丁延寿和姜漱柳给院里的野猫洗了澡，俩人正在床上逗猫。纪慎语进门一愣，立即要退出去，他鲜少见夫妻恩爱的日常光景，替师父师母珍惜。</p>
姜漱柳喊他，他又只好进来，傻傻地笑：“师母，我找师父说个事儿。”他坐到床尾，一家三口加一只花纹大猫，脚步声传入，丁汉白来凑成一家四口。</p>
这俩小辈都为正事而来，按照先来后到，纪慎语先说：“师父，我想利用雕下的料子做首饰，避免浪费，还能创收。再者，玉销记中最小件就数印章玉佩什么的，首饰与其价格相当，但市场空白很大。”</p>
丁延寿稀罕道：“你还懂经营？”</p>
纪慎语如实答：“师哥分析的。”他克制眼神，只敢用余光偷看那位，“玉石类首饰的专营店不多，商场专柜有一些，我想先做一些看看市场反应，不理想的话就算了……不再耽误时间。”</p>
丁延寿问：“要是理想呢，你有什么算？”</p>
纪慎语说：“如果理想，我希望能开一个首饰展柜。”三店的生意一直不好，与其占着地方却获利不足，不如让给赚钱的东西。展柜，供不应求的话便占住整个前厅，甚至把整间店专营首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