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漱柳问：“你还在崇水住着？”</p>
丁汉白点头，端出混不吝的样子：“今晚我留下陪床，这儿的沙发都比那儿的破床舒服。”</p>
待纪慎语陪姜漱柳离开，丁汉白踱到床边，坐下，拿个苹果开始削。丁延寿盯着那双手，雕石刻玉的手，不知道多久没碰过刀了，思及此，他气道：“我不吃！”</p>
最后一截果皮掉落，丁汉白咬一口：“我吃的。”他渐渐吃完半拉，敛着眉目，像说什么无所谓的闲话，“想好怎么分家了么？”</p>
丁延寿说：“怎么分都跟你没关系。”</p>
丁汉白道：“别色厉内荏了，我不求你和我妈接受，也不求你们原谅，我在外面掉一层皮都不会腆着脸回来认错。可你不是我爸么，她不是我妈么，养大我的家有了事儿，我不可能装聋作哑。”</p>
前半句冷酷，后半句恳切，他说：“爸，我的意见是这样，三间玉销记，一三店你留着，二店给二叔他们，老二折了，还有老三，以后可愈结婚总要有份家业傍身。”</p>
店完了是家，丁汉白思考片刻：“当初的三跨院咱们家出大头，二叔出小头，他们要是搬家就把钱给他们。丁家是看手艺的，这么分一点都不亏待他们，你以后不用内疚，更不怕传出去遭人议论。”</p>
丁延寿久久沉默，分家有什么难的，统共那些东西，问题是分完等于离心，谁也管不着谁。他没管人的兴趣，可二店挂着玉销记的牌子，他做不到不闻不问。</p>
丁汉白看穿，说：“爸，顾客认玉销记的牌子，是因为玉销记的物件儿上乘，他们经营不善也好，技艺不精也罢，种什么因结什么果，关门倒闭或者别的都跟咱们无关。”</p>
丁延寿急道：“那是祖宗传下来的店！”</p>
丁汉白帮忙顺气，趁势靠近：“祖上好几间，不也缩减成三间了？你只担心他们那间没落，为什么不想想你手里的扩大？你是行中魁首，你还有慎语，还有廷恩，你要是愿意……还有我。”</p>
丁延寿倏地抬眼，父子俩对上，遗传性的漆黑瞳仁儿，复刻般的挺鼻薄唇，齐齐卡着万语千言。丁汉白的声音很低：“挺长时间了，我悄悄办瓷窑，倒腾古玩，现在正筹钱预备开古玩城。我自立门户了，但我从没想过卸下对家里的责任，雕刻的手艺和天分也注定我这辈子都要握刀。”</p>
他和纪慎语的事儿是炸/弹，也是导火索，情感上，前途上，埋藏的巨大分歧全掀开了。丁延寿仰头靠着墙，惶惶然地想，更以后呢？</p>
家业没了可以再挣，可技术失传要怎么办？</p>
丁汉白说：“爸，这辈子问心无愧就好了。同仁堂的生意百年之久，当初不也上交秘方变成国家控股？没什么是永远的，风光过，满足过，人是活生生的人，紧着自己高兴最要紧。”</p>
丁延寿被这份豁达震动，甚至有些发愣，许久，舒一口气：“明天办出院，分家。”家字说完，他张张嘴，试图再次提起丁汉白和纪慎语的事儿，却又觉得徒劳，便什么都没说。</p>
一宿过去，病房空了。</p>
家，难成易分，关张数天的玉销记今日仍没有开门，但丁家院子恢复些人气。一大家子聚于客厅，丁可愈扶着丁厚康，站也不是，坐也不是。</p>
桌上搁着一盒子，里面七七八八的证件堆叠着，房子，铺子，还有丁汉白爷爷留下的一纸遗书。丁延寿灌一杯茶，利索地分了家，分完梗着几句嘱咐。他看向丁可愈，说：“照顾好你爸。”</p>
丁可愈问：“大伯，我以后还算你的徒弟吗？我还能跟你学手艺吗？”</p>
丁延寿点点头，应允了。他的目光移到丁厚康身上，与之对视数秒，想说的话竟然忘了。丁厚康接过东西，叹一口气，提了搬家。</p>
丁延寿点点头，也答应了。待二叔他们回东院收拾，客厅内一时无人说话，静了片刻，丁汉白从椅子上立起，说：“都处理完了，我走了。”</p>
他说完走到纪慎语身旁，轻轻牵住纪慎语的右手。众目睽睽，但也应该是意料之中，他补充：“这回，我得把慎语带走。”</p>
纪慎语说：“我要跟师哥一起走。”</p>
谁都知道，丁延寿当初以死相逼让纪慎语留下，拖延而已，怎么会是长久之计？活生生的人，哪儿控制得住，到最后，一个都留不下。</p>
姜漱柳背过身去，哭了，丁延寿端坐在圈椅中，半晌说道，困了。这两口相互揽着走出客厅，回卧室关上门，无力又倔强地默许了这场出走。</p>
他们无法接受丁汉白和纪慎语之间的情意，俩小的也不求他们接受。但他们不再阻挠，放了手，从此两个儿子撇出去，自己去闯吧。</p>
丁汉白和纪慎语回到小院，那一丛玫瑰开得真好啊，他们抱了抱，笑了笑，然后一起收拾行李。纪慎语当初的三口木箱派上用场，书、料子、喜欢的摆设，全装满了。</p>
姜廷恩过来帮忙，瞧瞧大哥，看看“大嫂”，要哭。“你们就不管玉销记了？”他打开柜子，“姑父姑姑多难过呀，可惜我是独苗，不然我就过继来。这、这是什么东西……”</p>
纪慎语一瞅，是那抱三弦的秘戏瓷。他一把夺下藏到身后，安慰道：“我是三店的大师傅，怎么会不去呢？还有师哥，他在别处出活儿也是一样的。”</p>
叫的车陆续到了，一箱箱东西也都搬得差不多了，丁汉白和纪慎语一起，临走前擦桌、浇花、扫地。他们离开时停在前院，并立在卧室门口，磕了个头。</p>
养育之恩，教习之恩，注定辜负了。</p>
丁延寿和姜漱柳坐在床边，听那脚步声离远，外面汽车引擎轰隆，也越离越远。丁延寿扶妻子躺下，盖被、拍肩，试图营造个静好的午后。</p>
那结着苍苍厚茧的大手动作很轻，曾牵着姜漱柳走入婚姻殿堂，曾握着丁汉白的小手讲授雕刻，曾攥紧纪芳许应了托孤的承诺。</p>
全是昨日光景了。</p>
太阳将落时，丁延寿步出卧室，踩过院子里的石砖，绕过影壁。东院空了，小院也空了，春风都觉萧瑟，这一大家子人至此各奔东西。</p>
一场病叫他拄着拐杖，他便拄着，独自立在影壁前。他望向大门外，可那外头什么都没有，没有丁汉白放学归来，没有丁尔和丁可愈追逐打闹，也没有丁厚康提一斤酱牛肉，进门便喊他喝一壶小酒。</p>
空空荡荡，丁延寿立了一时三刻。</p>
这个家，他到底没有当好。</p>
作者有话要说： 张斯年：别来我这儿住OK？</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