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陆建章不由多看了几眼那孙文。</p>
这少年双颚胖大，眼睛浮肿，甚至鼻梁都有些歪，谈不上什么英俊，但气质却很宁静，似世家子弟，尤其是那双淡漠的眼神，像是年少老成之人。</p>
待薛进领着那人落座，陆建章问道：“叨唠几句，逸仙可有及冠？”</p>
“还没有，等过了这个冬季才满十八岁。”</p>
“那我倒是虚长你两岁了，逸仙可是应天府人？”</p>
“是应天府江宁县...陆兄如何知晓？”</p>
陆建章道：“我在京城审过很多应天府人，听出了逸仙的口音，有些相像。”</p>
孙文听到这，将挑起的嘴角平复了下去，道：“我是幼时生于应天府，可随着老师一路往北求学，因此来往各地的人都有。”</p>
“那逸仙的老师是？”</p>
“梁卓如，号任公，名气很小，入不得大家之眼。”</p>
陆建章道：“却是没听过，但能教出让薛进兄高看的本领却是少见...逸仙求学去过那些地方？”</p>
孙文道：“很多，甚至还去过倭国......”</p>
“噢？逸仙想必会倭语了？”</p>
“是会一些...”</p>
“陆兄。”薛进挥手让人抬出一坛酒，往桌上一摆，道：“你也问的太多了，没看到前几句说审过应天府人孙兄就已不太高兴了？”</p>
班文闻言，笑道：“你们才刚没来，陆仪正适才还说要整治大同，小心把你这个小军校也给整治整治了。”</p>
薛进拍开一坛酒，道：“我可是听说绿营的杨副将莫名死在了城外流寇手中，此事城中都有传言，说是京城的陆仪正已经开始榜上英亲王，整治姜总兵了？”</p>
“没有。”陆建章道：“此人劣迹斑斑，乃是军中毒瘤，不早除掉只会荼毒军民。”</p>
“或许是陆兄错了呢？”薛进沉吟了许久，道：“如今大同城的毒瘤可不是这种贪污的汉人......”</p>
“够了。”</p>
陆建章凝起双目，见薛进欲言又止，马上出声道：“我知道薛兄当年为何投笔从戎，但此时不是说这个时候。”</p>
“我就是觉得...也太过火了些，听说前几年江南那边杀了上百万人...理由竟是没有剪辫子......”</p>
陆建章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那一个王朝的建立不是立在前一个朝代的尸首上面的，何况，我们自小就生于关外，明廷的唾弃之地，原本也算不得汉人了，一路跟随太宗皇帝打进北京城，才有如今的新世道新身份...你记住，我们与明人是生死仇敌。”</p>
班文也叹道：“陆兄说得对，难不成要一辈子留在那黑山白水里打猎不成？明廷早已衰落，南边的几十万人都打不过我大清朝，朝堂之中更是党争糜烂不堪，还有甚存在的意义？”</p>
说着，他拿过薛进拍开的酒，往他杯里倒了一杯，又道：“薛兄早年弃文，也是受到了这乱世的影响，想要做出一番功业，可不能有妇人之仁，也要将不该有的东西压下去。”</p>
薛进则是拿着酒杯一饮而尽，道：“我知道，可我总想着会有办法调和这些民族的矛盾，让关外的其他百姓融入中原，造就一个大一统的世道。”</p>
“但那都是之后的事不是吗？”陆建章道：“我们作为大清朝的开路者，自是首先要替后辈扫平天下，没有一个完整的天下，社稷又何谈大一统？”</p>
薛进闻言也不再忧郁，拿起酒杯敬道：“我们来拜访，是来恭贺陆兄的，倒是让陆仪正为我操心了，失敬，薛某先干为敬。”</p>
“无妨，如今不谈政事，也无需顾忌我的身份，我们多年未见，是该好好叙叙。”</p>
陆建章端起茶杯喝着，却瞟见了一旁的一直不语的孙文。</p>
“逸仙呢？在想什么？”</p>
孙文灿然一笑，道：“我在想，以后真的会不会有人创造出那种没有民族矛盾，人人平等的大一统世界。”</p>
“没关系。”</p>
班文也笑了起来，道：“不管如何，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如今时局，我们作为大清的子民，自当合力统一！”</p>
陆建章听着也来了意气，“不错，有朝一日，我必会参军南下，灭了那苟延残喘的明廷！”</p>
“是啊，君不见这大好河山，大半都是我们这些汉人替大清打下来的？”</p>
“哈哈，且看，以后谁能扫平蛮夷南明，再造社稷......”</p>
孙文捏着茶杯看着他们那般意气风发的模样，眼中神色不定，似乎透露着些许失望，但很快就收了起来。</p>
期间，剩下三人仍然谈论着如何统一一事，桌上的热切的气氛依然不减。</p>
到最后，陆建章饮茶多了，首先站起身来。</p>
“各位，我还有事，之后就不必等我了。”</p>
此时喝的脸红的薛进道：“嘿！陆兄怕不是想新娘子了？”</p>
“没有，还真是有要紧的事，待几日后接亲，你们可要赏脸了。”</p>
“自然自然.......”</p>
陆建章笑着，推门走出厢房，先是上了个茅厕，随后一路穿过长廊，站在了茶庄最高楼之上。</p>
大同城冬季寒风吹来，却并没有将他的热血冷却。</p>
凭栏处，他眼中是巍峨的大同古城，心中是以后的功业，顿感畅快无比。</p>
此刻，他知道他所需的一切都在这里。</p>
效忠一生的朝廷，爱慕多年女子，志同道合的好友，笑里藏刀的对手，险境胜境皆由他一力凭着自己去逆转。</p>
接着，他竟忽然想到了那个人...和珅......</p>
于是掏出怀中的画像又看了一遍，想要将这个人刻在脑海里，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脚步声，陆建章转头，见是孙文。</p>
“逸仙也是上来.....”</p>
“是啊，刚刚茶水喝多了。”</p>
陆建章手上拿着画像，低头看着，随后笑道：“我刚刚见你眼中有些失望，似乎是担心我们不能改变世道吗?”</p>
“是有些。”</p>
“没关系，我们还年轻，你以后会明白的...对了，还没听过你对薛兄说的实业救国，也是关于大同百姓......”</p>
“噗.......”</p>
陆建章有些愣住。</p>
第一反应是一直凝神看着的手里的那份画像被染了血，之后才是心脏处的剧痛......</p>
鲜血顿时四溅，只在刹那间，有一双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嘴。</p>
恍惚着眼抬起头，看到的是孙文一双平静的眼神......</p>
最后，才是有细小的声音响起。</p>
“你看，你也死在了你黎明的前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