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带永久受损,失去了说话的能力。面部神经损伤,令他的嘴永远无法做出笑的表情。就连吞咽系统也严重受创,他甚至没有办法正常地饮食!
他的父亲全身七八处骨折,比断骨更让他痛彻心扉的是儿子的伤情。没有谁会比一个从小聋哑的人更了解不能说话的痛苦。他曾经多么庆幸自己的儿子是健全的,可老天却突然把他的馈赠收回了!他自责万分,总觉得如果自己的耳朵听得见,或许能做到及时避让,躲过这场车祸。他无颜面对妻子,他的妻子是这个家里唯一健全的人了!想到爱妻每天工作完回到家中,要
面对这样一个无声的世界,他几乎要崩溃!穆泽才八岁,可已经熟练掌握手语。他偷偷看见过父亲和母亲的争执,而争执的源头并不是因为不爱,而正是因为爱!父亲不舍得母亲在这样一个不正常的家庭中沉沦下去,而母亲也不舍得离开父亲和儿子。因为彼此的不舍,争执总在拥抱中化解。
穆泽的母亲穆荔新是医院的急诊科护士,工作紧张繁忙。车祸发生后,丈夫儿子都受伤严重。裴亮没有家人,而他本人和孩子在养伤期内需要贴身照顾。况且穆泽的情况比较复杂,不只是不能说话,连吞咽方面都有一定的障碍,饮食需要特殊料理。这一切改变来得太突然,别说孩子,大人都一时难以适应,她的工作经常需要翻班,放两个重伤患在家,单单请一个护工她不放心。权衡过后,她只能安排他们暂时寄住在娘家,好歹有亲人照看。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虽然知道自己的父母并不待见这个女婿,但穆泽总是二老的亲外孙。
穆泽出生前,穆荔新的父母就坚持要孩子随母姓。对此裴亮倒也不在意,反而劝妻子不必有任何顾虑,自己本就是弃婴,对于家族没有概念更谈不上荣耀,他的姓氏之于他的意义不过是襁褓中留下的一张写有姓名的字条。况且,孩子本来就有随母姓的权利。
穆荔新的不平在于,爸妈哪里是在乎外孙姓什么,分明是拿这个找一点心理平衡,觉得自己的闺女嫁给一个不会听不会说的孤儿吃了亏。
裴亮却告诉她,如果这样做真的能令二老找回一点心理平衡,他十分乐意。
在穆荔新眼中,裴亮身形俊美,虽然自幼残障,却奋发向上,身上自有一股精神气。大学毕业后他应聘去了聋哑学校担任美术老师,身上有一种书卷气和艺术家气质,干净又洒脱,即便偶有流露出一丝忧郁,也只是令他更吸引人而已。当年她从护理系毕业不久,在急诊室里偶然遇到阑尾炎发作的他,
陪同他来的朋友也是聋人,和医生沟通时颇为吃力,大学时参加过手语社团的她便在诊疗过程中充当了翻译。后来她听说裴亮没有亲属,便不禁在术后护理时下意识地
多加留意。
在她眼里,裴亮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他的缺陷、他孤儿的身份是老天欠他的,根本轮不到别人嫌弃,哪怕自己的父母。
家长反对归反对,到底她还是嫁给了裴亮。怀孕、产检、生产的全程,裴亮都很紧张,好在穆泽健健康康地出生了,而且一天比一天可爱,颇讨长辈欢心,外公外婆也对他宠爱得不行,也顺带缓和了与女婿之间的关系。
可是,一年前的那场车祸之后,穆泽知道有些事已经变了。
也许,外公外婆还是疼爱他的吧。只是,看到他的时候,更多的是叹息、是惋惜;而对于载着他一起出了事故的父亲,他们变得比过去更加嫌弃。
穆泽只是不会说话,可他听得到、看得到。有一次,他路过客厅,听见外公外婆背着父亲劝母亲离婚,说到最后生气地吼道:“你如果当初不找个聋哑人结婚,我的外孙今天也不会变这样!你难道想一辈子和两个哑巴一起过日子?”
“两个哑巴”——穆泽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眼泪立刻就掉下来了。
好在,妈妈的回答是:“是的。”
穆泽擦干了眼泪,心里有些安慰——还好还好,他的家还在。
待裴亮恢复基本的行动能力之后,穆荔新便带着丈夫儿子重回了自己的小家。
有时候,裴亮会突然对着妻子和儿子红了双眼,又迅速而拙劣地掩饰。穆泽每每见到父亲这样的神情,心就特别痛。在外公外婆家寄住的这段日子里,穆泽也知道父亲的处境不好过,外公外婆虽然不会当着他的面说太难听的话,但打心眼里的嫌恶,敏感如父亲怎么会没有察觉。他默默忍耐着,有相当一部分是因为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应该被怪罪、被讨厌的。
当他自己成为残障的一员时,他才更深地理解了父亲的不易。
裴亮的工作相对比较清闲,就职的聋哑学校又离家不远,婚后一直是他担负主要的家务。从岳父母家回到自己的小家,在骨折尚未痊愈、走路还需要单拐借力的时候,裴亮就又开始做饭拖地,甚至比以前更加积极。穆泽的饮食需要特别留心,否则极易造成呛咳,裴
亮更是把那些注意事项记得滚瓜烂熟,在给儿子定制餐食这件事上,他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穆泽悄悄问过妈妈,为什么不劝爸爸把伤完全养好了再做这些?他其实心里隐约有些害怕,害怕妈妈也会因为车祸的事怨爸爸。
穆荔新搂住他说:“阿泽,不让你爸爸做这些,他才会更难过呢。妈妈就是要让爸爸觉得自己仍然是很棒的,妈妈仍然和以前一样信任他、需要他。”
穆泽比划道:所以妈妈,你不会离开我们的对吗?
穆荔新说:“当然不会,因为妈妈是真的依赖你爸爸,更舍不得你。阿泽啊,爸爸已经很自责了,我们都不要怪他,好吗?”
穆泽用手语告诉妈妈:那是意外,我从来没有怪过他。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逼迫自己与残障化解。起码尽可能做到表面上的释然。他的爸爸妈妈这么爱他,他不想再增添他们的痛苦了。
“穆泽,准备好了吗?”李雪琪温柔地看向他。
他停止了脑中乱纷纷的思绪,轻轻点了点头。
“大家静一静,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李雪琪示意穆泽站到讲台前,在黑板上写下了他的名字,随后道,“穆泽。大家鼓掌欢迎!”
掌声还算热烈。但穆泽知道,这多半只是处于礼貌。在家的时候,他已经把在学校可能遇到的困难悉数想了一遍,其中必然包括交不到好朋友。毕竟,在一所普通小学,不会说话的小朋友,大概是没有几个孩子愿意与之交往的。
教室后门镶嵌的玻璃后,一个熟悉的脸孔在张望。
穆泽的视线恰好扫到了那一小片玻璃,看到父亲眼中盛满了不放心,反而鼓起了勇气——他不要爸爸再担心了。
“同学们,有件事老师想和大家说明一下,穆泽同学他不会……”
穆泽拉了拉李老师的衣袖,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随后解下书包,从包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纸板,将有字的一面朝向同学们。
黑色加粗的字迹很端正——
大家好!我是穆泽。虽然我不会说话,但我想和大家成为好朋友。
“穆
泽同学的话,大家都看懂了吗?”李老师有些哽咽地问道。幸好,这句两句话除了穆泽的名字,都是孩子们学过的字,他们应该看得懂。
“看、懂、了!”孩子们回应道。
“那么,大家以后要好好相处哦!”李雪琪指了指倒数第二排靠窗的空位,“穆泽,你就坐那里吧,你的同桌今天还没有来,不过她是个很可爱的同学,老师相信你们一定能成为好朋友的。去吧。”
穆泽点点头,向着门玻璃后的父亲比了个“放心”的手势,提紧书包快步走向了自己的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