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乡下，冬春之交，平日也就是些苞米面糊糊，苞米面饼子，盐萝卜，咸白菜之类的东西。几天下来，吃得工作队的人抠心挖肝的，嘴上却又说不出什么二五眼。</p>
每顿饭吃过，还要按照上级要求，把饭钱如数交给主人家。一般是早饭一角，午饭和晚饭各二角。</p>
吃饭时，队员们少不得和主人家聊些村里的情况。</p>
吴家沟人虽有偷窥癖，平日闲谈末论，也都有消遣别人不幸的雅趣，一般也都是恨人有，笑人无，嫌人穷，怕人富之类的。</p>
自打工作队进村了，都知道反革命这玩意，可不是闹着玩的，便都收紧了嘴巴。平日和人交谈，也都放了小心，不敢乱说。</p>
工作队在村里察访了几天，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情况，更不用说反革命分子啦，便开始有些灰心。</p>
老三自从上回来参加了一次会，说了些软中带硬的话，此后就不再照面。</p>
工作队就把工作上的不顺，迁怒到老三头上，对老三有些不满。却又放不下面子，主动去找老三沟通。</p>
清明到了，杏树开花。吴家沟人纷纷打开用土坯封堵了一冬天的后门。</p>
吴家沟的冬天寒冷，每年上了秋，村民们都要打土坯。趁上冻前，把后门封上，再往里面塞些大豆叶之类的东西，保温。到了第二年春天，清明前后，才把后门打开。</p>
康德贵土改时，分得四斜子家三间厢房，没有后门，也就用不着开后门了。不过康德贵今年也要动一点土木，盘炕。</p>
南屋这铺炕，自打住进来，一直不好烧，烟火不畅。起初，康德贵以为是烟囱堵了。打了几回烟囱，仍不见好。又掏了几回炕洞，也不见强。这才打算在开犁前，把这铺炕周理一下。</p>
村东六豁牙，听说康德贵要打炕，主动来帮忙。</p>
六豁牙要入党，前些日子，常往老三家跑，张罗着要帮老三干这干那。</p>
老三不待见这种人，也就不十分兜揽。六豁牙见在老三这里不吃香，就溜须到康德贵家。好歹康德贵也是支部委员。</p>
六豁牙是个半拉泥瓦匠，打炕这活儿，也在行。</p>
他先让康德贵把炕上的东西收拾利索，卷起席子，搬到外屋。又拿水瓢舀了几瓢水，泼到炕面。</p>
待水滋润渗下，才拿来镢头，跳到炕面，把炕面上的土刨起，直到露出炕石板。然后再把炕石板一块一块撬开，搬到地上。</p>
待六豁牙撬到炕梢最后一块炕石板时，见下边是用土坯另砌了一堵墙，把这里与整铺炕隔开。</p>
这可与一般人家的炕不一样。一般人家的炕，只是在炕里边砌几个垛子，用来搭炕石板。而这铺炕，在炕梢却用土坯另砌了一个空间，完全和整铺炕隔开。</p>
盘了这么多年的炕，这种情况，六豁牙还头一次见过，便有些好奇，费力地搬起炕石板，想看个究竟。</p>
这一看不打紧，六豁牙当时就吓瘫了，坐到炕垛上，不会动弹。</p>
那用土坯隔出来的空间里，满满当当，放着全是上好的轻机枪。虽经烟熏火燎，仍可看得清晰。</p>
听六豁牙叫了一声“妈”，康德贵也抻着头往里望，望过之后，也跟着叫了声“妈”，跟着两手扶住炕沿，才勉强站稳了。</p>
接下来，康德贵就向六豁牙自证清白，“老六！这东西真不是哥的，真不是哥的！”</p>
觉得这样说，还不足以说明什么，接着又说，“你想想，这些东西，真的要是哥的，还能叫你过来帮忙吗？”</p>
六豁牙一时也有了机灵，开口说，“什么也别说啦，正好工作队在村里，咱去找工作队吧，去晚了，怕是咱都说不清啦！”</p>
一句话点醒了康德贵，吩咐家里人看住现场，和六豁牙一块儿，找工作队去了。</p>
四斜子是在工作队到家之后，才听到消息的。</p>
自从被划成了地主，四斜子在村彻底落了威，精神头儿一下子减去一大半。人也老了许多，店也不开了，买卖也不做了，完全不见了早年的神气儿。平日里，都不敢上街面走动了。</p>
这些枪，是他早年开买卖时，拿酒跟老毛子士兵换来的。当时想，等将来有了机会，把枪卖给山里的绺子，狠赚一笔。</p>
不料，枪还没来得及卖，土改工作队就来了。听说土改工作队不光要分土，还要抄家。四斜子就急三火四地把枪藏到门房的炕里，又在草垛下挖了个坑，把两箱子弹和一些军用品，埋到坑里。</p>
人算不如天算，土改工作队不光分了他家的地，他家的厢房，又分给了康德贵。</p>
一时间，四斜子慌得什么似的，日日不得安生。也想不出个什么好办法，能取出那些枪。一直就这么提心吊胆地挨着。</p>
眼下，枪被人起了出来，又报给了工作队，眼看再也藏不住了。</p>
情急之下，四斜子也有了主意。心想，反正这些枪，又不是自己偷来的，是他拿酒，跟老毛子士兵换来的。何况老毛子这会儿，还没走呢，兵营就扎在矺子山下，是有据可查的，可以到那里去问清楚。</p>
四斜子这才壮着胆子，跑了出来，要跟工作队说清楚。一便把草垛下埋着的子弹和军用品，也供了出来。</p>
四斜子哪里知道？老毛子驻军，是享有治外豁免权的，地方政府，哪里敢去招惹？</p>
长时间工作没有进展，这冷丁撞到了这么个惊天大案，工作队的人，兴奋得像吃了药，哪里有功夫听四斜子这些说辞？当即安排村里的民兵，把四斜子看管起来，一边又吩咐人到乡里报告。</p>
当天警察就来了，把起获的枪弹装车运走，同时也把四斜子带走了。</p>
警察前脚刚走，工们队就把吴家沟村民，召集到更房前，召开了群众动员大会。</p>
黄队差不多用叫喊的声调，向村民们宣布，刚刚在吴家沟破获了一个惊天大案。听他那口气，一点也不亚于一次大的战役缴获的战利品。</p>
黄队长公布完案情，接着又向吴家沟人宣讲，阶级斗争，在吴家沟一时也没停止过。明面上的阶级敌人被消灭了后，隐藏着的阶级敌人，正在蠢蠢欲动，伺机向我们反攻倒算。吴家沟人可要擦亮眼睛，密切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p>
他说，吴家沟的阶级敌人，肯定不止四斜子一个，指定还有更大，隐藏更深的阶级敌人，仍然隐藏在我们中间。这就要求吴家沟人，时刻保持革命警惕，随时准备把更大的，隐藏更深的阶级敌人挖出来。</p>
这句话，吓着了吴家沟人。大家都怕自己被怀疑成更大的、隐藏更深的阶级敌人。吴家沟人此后见了面，就不敢多说话，生怕一个不小心，让别人听出了什么，自己就成了更大的反革命分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