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劾崔瀚,这事儿不是说做,立刻就能作的。
毕竟关系重大,弹劾崔瀚的目的是为了废止“分定族姓”此政的施行,所以事先还需要有不少的预先准备,比如再多串联几个朝中重臣,以加强声势,再比如应找哪个思虑周详、文采出色的同党来写这篇弹劾奏章,再又比如弹劾奏章该由谁人先上,换言之,亦即该由谁人来打头炮,然后又该谁人帮腔,最后再该谁人给崔瀚来个一锤定音,等等此类。
故而,这事儿仇泰、苟雄虽算是与蒲洛孤商定了,具体的实施还得等些时日。
且先不提。
两天后,崔瀚、刘干、羊胡之、毕农夫、王道玄、郑智度等士,在孟朗的引导下,於这天上午,按之前约好的,准时入宫觐见蒲茂。
蒲茂未有着王者的衮服、冠冕,却是冠章甫冠,穿了一身白色的儒服,长衣博袖,衣带长垂,足穿华丽的絇履,戴着白色方巾,迈着方步,俨然一派儒士的作风,到殿门口迎接诸士到来。
崔瀚等人受宠若惊,便在殿门外,纷纷下拜。
蒲茂一个接一个的,亲手把他们扶起,笑容满面,既透出了亲切,又不失上位者的尊严,细细地一一打量诸人,制止了孟朗的试图介绍,先是笑指身形最为高大,长有八尺,浓眉大眼的毕农夫,说道:“卿身体鸿大,须眉甚伟,若我料之不差,必毕卿是也。”
毕农夫躬身应道:“大王慧眼,草民毕农夫,拜见大王。”
蒲茂亲热地抚了抚了他的脊背,让他站起,笑道:“今日我与卿等相会,咱们不分尊卑,只算是士人间的相聚高会罢!卿等没看我这一身衣装么?”
毕农夫不是能言善辩之热,听了蒲茂这话,尽管心中暖洋洋的,为蒲茂的折节下士感到激动和荣幸,嘴上则没有什么阿谀之辞出来,只是感激地应道:“是。”
蒲茂继而目转个头略低於毕农夫,健硕却有过之的郑智度,笑道:“卿容貌雄毅,魁杰之姿,必郑卿是也。”
郑智度十分佩服,亦躬身应道:“小民正是郑智度。”
蒲茂一样地抚其背,请他直起身,接着看向几人之中最为英俊白皙的王道玄,笑道:“卿风姿特秀,雅有美貌,想必定是太原王卿了。”
王道玄惊喜下揖,说道:“不意草民贱名,大王竟然亦知!小民王道玄,叩见大王。”
“卿族为太原右姓,卿名,我闻之久矣。卿请起身。”蒲茂的目光随后落在了个子差不多,都比较矮小,一个贼眉鼠眼,一个眉眼活泛的刘干、羊胡之两人身上,笑对刘干说道,“卿气质过人,定然刘君是也。”继而笑对羊胡之说道,“卿风神灵动,必羊君是也。”
刘干、羊胡之俱皆下揖,齐声说道:“小民刘干(羊胡之),拜见大王。”
蒲茂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崔瀚的身上,一再细看,眼神在崔瀚的脸上流连不去,脸上显出赞叹的神色,顾对孟朗说道:“孟师,这位先生倜傥瑰玮,威仪可观,非清河崔公不可也!”问崔瀚,笑道,“敢问足下,可是崔公?”
崔瀚端庄地揖礼答话,音声清亮,说道:“草民崔瀚,拜见大王。”
“崔公之名,我久仰矣!昔在咸阳,孟师就屡与我称颂崔公德行,我早就盼能与崔公一见了!今日终得偿所愿,崔公形貌,却是我设想的一般无二,我欣喜之余,唯恨与公相见太晚!”
蒲茂这几句话,说的情深意切,一听就是真心话,崔瀚颇为感动,说道:“小民乡野愚夫,何敢当孟公之赞,何敢劳大王久盼!”
蒲茂左手抓住崔瀚的手,右手握住孟朗的手,左顾右盼,看着他两人,如似心满意足,朗声笑道:“孟师乃我关中之良相,崔公实为北地之大贤,我已有良相为佐,今复得大贤相辅,自兹往后,海内之士望,俱在我秦矣!”说完,招呼众人进殿,自挽两人胳臂,当头先行。
入到殿中,分主次、尊卑落座。
时在邺县的蒲洛孤、苟雄、仇泰等蒲秦朝中的重臣、大将,约七八个都被蒲茂叫了来,做个今天的陪客,他们也都在跟着落座。
诸人叙话。
蒲茂一个也没有冷落他们,或问他们各自家乡的风土、人物,或问他们各自家族的家学传承,叙谈良久,不觉已近午时。殿中的侍宦得了蒲茂的命令,指挥宫女们鱼贯而入,捧上酒菜。却是蒲茂要留他们用饭,请他们吃酒。依照唐人士大夫的讲究习惯,所谓钟鸣鼎食,殿上宴席备妥,下头丝竹雅乐。遂於乐声中,蒲茂、孟朗、崔瀚众人满堂欢愉地饮食起来。
观那席间端上来的菜肴,有的是用唐法烹制的,有的是用胡法炮制的,尽管称得上唐胡俱全,然而所用食材都是寻常可见之物,没有什么特别稀罕的山珍海味。
酒过三杯,蒲茂笑与诸人说道:“今天宴请卿等的酒食,简陋了点,还望卿等不要见怪。”
王道玄说道:“素闻大王节俭禁侈,日常三餐,食不重味,宫中后、妃,裙不过踝,不敢隐瞒大王,以前小民还以为这只是传言,不当真,今日乃知所闻不虚!方今北地战乱近百年,先是匈奴赵氏,继之鲜卑慕容氏先后窃占中原,政俱残虐,无不掠民以自奢,民不聊生,如处水火,苦之久矣!大王倡行俭约,正是体恤民生的无上善政!小民等只有赞佩大王,又岂会因此见怪?”话到此处,不起身拜倒,似乎不足以充分地表达赞佩之情,他便离席下拜。
蒲茂下榻,到他身前,将他扶起,笑道:“卿忘了么?今日我等相会,只谈玄论道,不论尊卑!卿怎么又多礼了?”
王道玄说道:“是,是。大王的话,小民怎敢忘?只是情不自禁。”
蒲茂哈哈大笑,请王道玄回到榻上坐下,他没有回去坐,而是负手在两边食案中间踱步,笑容渐渐收起,他叹了口气,说道:“月前我曾巡视邺县周边乡里,邺城者,北地之名都也,向来号称豪富,都说邺民殷实,却只我之亲见,那周边乡里的百姓,却居然大多穷困潦倒,家徒四壁,乃至有许多人家,全家几口人,只有一套衣服,甚或连个渡冬的冬衣都没有的!邺民且穷困若是,我实在是不敢想,冀、豫等州其它郡县的百姓又会穷贫到何等程度?
“珍馐佳馔,我身为大秦之主,难道还吃不到么?莫说珍馐佳馔了,就是龙肝凤髓了,只要我想吃,就也都能吃得到!唯是一想起百姓这么受苦,我委实是吃不下啊!卿等我华夏之士大夫也,夫子仁人、仁民之论,必皆在心,想来应是与我相同,便真的我为卿等备下珍惜美肴,卿等料也应是吃不下的吧?”
他问崔瀚,说道:“崔公,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