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荣、张龟的到来,打断了傅乔底下要说的话。
却见黄、张两人皆是身着官服,头戴文冠,入到堂中,分别下揖行礼。冲莘迩行礼过了,两人再向傅乔行了一礼。傅乔早已下榻,赶忙回礼。
等这一套礼节完毕,莘迩说道:“景桓、长龄,落座吧。”
黄荣心思细密,於乞大力通知他莘迩召见他时,就已经提前问过乞大力,莘迩这次都召了谁人去见,并向乞大力打听过,莘迩这次是为何召见他。
乞大力不知道莘迩为何召见他,但瞧在平日黄荣对他客客气气,特别自其被莘迩正式调入莘公府当差长值以后,黄荣更是逢年过节,都会叫家中奴仆给他送些“薄礼”的“情分”上,却是如实地回答了黄荣的第一个问题,告诉了他,莘迩只唤了他、张龟、傅乔三人往见,并把午前唐艾的上书被送到莘公府,莘迩一直看到命召他三人来时这件事,亦告与了他知。
故是黄荣,在来莘公府的这一路上都在琢磨,或言之,都在“揣测上意”,猜测莘迩临近傍晚,忽然召其来见之缘由。
想来想去,他估摸着,莘迩召见他的最大可能,应是与唐艾的上书有关,而唐艾的上书,则又必应是与秦州前线的战事有关。
所以,此时听到莘迩叫他们落座的吩咐后,黄荣没有立刻落座,而是为了表现他与莘迩的“心意相合”,从容笑道:“明公,下官正寻思明天求见明公,却今日便得明公之召。”
“哦?你准备明天来见我?见我何事?”
黄荣一本正经地说道:“下官今日午休小憩,做了一梦,梦见天之东南,有鹰攫羊,鹰啼清亮,如凯歌之音,梦醒忖思,东南者,秦州也,羊者,羌也,此梦似於方下的秦州战事有关,会不会是千里打了胜仗?或者将要打胜仗了?下官十分欣喜,所以想着明天过来拜见明公。”
莘迩失笑,说道:“景桓,你这梦,做得倒是应景。”
黄荣大喜,说道:“明公,果是千里在秦州打了胜仗么?”
“胜仗倒还没打,不过我今天召你们来见,却正是与我刚收到的千里的一道上书有关。”
“是么?敢问明公,是何上书?”
莘迩说道:“你先坐下。”
荆州出使归来以后,黄荣常常为他在荆州办下的那两件“错事”,尤其是拒绝了程昼之召而感到不安,莘迩虽是没有怪罪於他,可越是不怪罪,他反而越是难以释怀,而下“揣测上意”成功,见到了莘迩的笑容,他心中高兴,当下轻快地应道:“诺。”
张龟是个真正的老实人,只知踏踏实实干活,一心报效待他恩深义重的莘迩,没有黄荣那种心机,他既没有想起问乞大力莘迩都召谁了,也没有问乞大力莘迩为何召见,然他主责的情报工作,有关蒲秦方面的,却刚好出现了一条值得注意的,他是正打算找莘迩禀报的,便於是索性借着今暮莘迩召他之机,把此情报给拿了来。他瘸着腿,上前几步,呈给莘迩。
莘迩拿住,翻了一翻,问道:“长龄,这是什么?”
张龟瘦削的脸上,透出疲惫之色,他打起精神,说道:“明公,这是关中细作才报上来的一则情报。”
“什么情报?”
“一个多月前,龟曾向明公报上过一条来自关中的情报,伪秦司徒仇畏之子仇泰等人,向蒲茂弹劾崔瀚,说崔瀚昔日所撰的私史中,颇有对伪秦先祖的不恭之言。”
“不错,但后续的情报中不是说,仇泰等人的弹劾,蒲茂没有理会么?其对崔瀚,依旧礼重。”
“明公,这则情报就是最新的后续。”
莘迩低下头,细细看了一遍,抬起头来,惊诧说道:“孟朗的主簿向赤斧建议崔瀚,把其所注之五经及所撰之私史,尽刊刻石上,择咸阳佳地,立造碑林?”
“是啊,明公。”
“这情报从哪儿来的?向赤斧对崔瀚的建议,必是私下之建议,报上此情报的细作是如何得知的?长龄,这道情报准确么?”
“明公,报上此情报的细作是我定西的一位僧人。这位僧人现在伪秦小有名誉,较得伪秦朝中达官贵人们的尊重,因是他有机会接触、认识向赤斧等。这道情报应该是准确的。”
“僧人?”情报工作既然交给了张龟负责,莘迩相信张龟的能力,所谓“用人不疑”,且张龟确实亦干得不错,他因便也就很少过问具体的情报运作、获取等事,这会儿听到居然有一位定西的僧人不仅充当了张龟的细作,而且在蒲秦还小有名声,不觉好奇,便随口问了一声。
张龟答道:“是。道智遵明公之令,编成了僧尼戒律以后,又遵明公之令,为在南北僧尼中光大、推行此律,择选了十余我定西佛法精深的唐、胡名僧,或北上柔然,或南下江左,或东入关中、河北、河南等地,宣传、普及之。这位报上此个情报的僧人,就是其中之一。其人乃是西域鄯善人,因非华人,又精通佛法,……明公知道的,并且西域的胡僧与那祆教的萨宝之流相同,俱皆擅长‘神术’,极能炫人耳目,蛊惑人心,故此僧入到关中后,没用多久就成了一些氐羌诸胡贵种、大人们的座上宾,时至於今,其在关中也是号能神通的了。”
莘迩笑道:“蛇有蛇路,鼠有鼠用。昔孟尝君门下食客三千,鸡鸣狗盗者,俱得其用。……长龄、景桓、老傅,古人诚不我欺,今吾知矣!”
“鸡鸣狗盗”云云,说的很不中听,这分明是把那个鄯善的和尚比作了鸡鸣狗盗之徒。黄荣等人作为莘迩的亲近左右,知道莘迩一向来都是不信胡僧们的“神通法术”,并对玩弄“幻术”、欺骗百姓的这种胡僧行径相当的反感,因是,虽然听到了莘迩这话,倒是都不奇怪。
黄荣笑道:“鸡鸣狗盗,固然皆有其用,但若非主为孟尝君,只怕他们也是空有鸣、盗之能,而终不得用也!就正如这位鄯善的僧人,也只有在明公的麾下,他大约才能得施其能吧。”
莘迩放下那卷情报,说道:“既然情报应当不假,……长龄,这个向赤斧看来对崔瀚是不怀好意啊!”仰脸想了一想,又说道,“怪哉!我闻孟朗对崔瀚那可是极其的推崇、看重,称崔瀚为北士之冠也,听说崔瀚比孟朗小十来岁,看架势,孟朗可乃是有意要培养崔瀚做他的接班人的啊。向赤斧身为孟朗的主簿,却怎与孟朗反其道而行,竟给崔瀚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向赤斧是孟朗的心腹,赤斧之父,是孟朗旧时求学时的同窗。向赤斧、季和、吕明,此三人,一掌机要,一长於谋,一刚勇能战,是孟朗最为信任、倚重之门下也。明公,向赤斧料应是不会背叛孟朗的。”
“那他为何会给崔瀚出这么个主意?”
刊刻《五经注》於石,倒也罢了,把崔瀚所注之五经刊刻石上,立碑为林,任人观读,这对崔瀚扬名关中、扬名蒲秦,为他日后在蒲秦的仕途发展,确然是大有好处的,但把含有对蒲茂祖上“污蔑之言”的崔瀚所撰之私史,也刊刻石上,随人观看,这却很明显是会造成不良影响的,轻者会激起更多的氐羌贵族来弹劾他,重者,也不是没有崔瀚被治罪下狱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