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迩大喜,问道:“你有何法?”秃连樊胸有成竹,说道:“将军屈尊纡贵,与投附的种落小率盟誓便是。”莘迩大失所望,心道:“盟誓要是管用,秃连赤奴会背叛令狐奉么?他的一家人,会整整齐齐地被令狐奉杀个一干二净么?”说道,“你这办法不成。”问乞大力和兰宝掌,“你俩有主意么?”兰宝掌说道:“胡人敬重的是公正的大率,将军只要不偏不倚,公道相待,早晚能够取信。”便是在莘迩平均给督下诸胡分配打劫的战利品过后,兰宝掌对他的态度有了改变。“胡人敬重公正的大率”这话不错。只是莘迩今非昔比,堂堂朝廷二千石,难道再领卢水胡打劫去么?别说没打劫的地儿,即便有,也不能做,太不像话。莘迩知道的“立信於人”的典故,共有两个半。曾子杀猪、商鞅徙木为信,此为其二;孙武行军法,杀掉吴王的两个爱姬,主要是为明军纪,姑且算半个。两个半的古人事迹,全然借用不上。莘迩心道:“罢了,既然无策,只能暂且搁置。”“收胡屯牧”本就难办,想不来办法首先取得他们的信任,可以预见,推行此策将会更加困难。而下的情形,放弃是不行的,唯有迎难而上。莘迩於是说道:“大力、秃连,我给你俩一个肥差。”两人楞了下。乞大力问道:“什么肥差?”莘迩说道:“我已上书朝中,请求拨五十万亩草场,用来安纳投附的胡落。胡中不比郡县,不是传道公文就能宣布政措的,须有人入卢水胡诸部,为我宣传。这件重任,我交给你俩了。”胡人游牧迁徙,居所不定,不像定居於郡县的唐人,凡有政措,郡下县,县下乡,张个榜文,即可周知;“收胡屯牧”此事,非得遣人去到卢水胡中,主动宣扬,才能使他们知晓。莘迩本是想明天再令乞大力、秃连樊办此差事的,今天既然召了他们来,就顺道办了。——至於令狐奉的回文,现下虽尚未得到,但令狐奉告诉过莘迩,只要是有利於推行“收胡屯牧”的,一切需要,他都会尽力满足。五十万亩牧场,料他不会吝啬不给。乞大力说道:“将军,胡牧分落散居,方圆数十里,有时仅才一两落,跑个几
天,见不到几个人,要想把将军的此措遍告与知,没几个月下不来,……唉,奔波劳累的,怎是肥差?”“你怕吃苦么?”乞大力正色说道:“为将军办事,岂会害怕吃苦?只是像小人此样的,体胖,走得慢,怕会耽误了将军的大事啊。小人以为,这件差事,得选身强力壮的去办。”说着,偷觑兰宝掌。兰宝掌啐了口,拱手说道:“将军,小人愿为将军办此差事。”这件差事还真用不上兰宝掌。秃连樊能说会道,可动人心;乞大力貌似憨厚,能使人信。兰宝掌就不行了,不会说,又凶神恶煞似的,万万遣用不得。莘迩笑道:“也好。你既不愿,我不勉强。”铺纸於案,执笔在手,招呼三人近前。三人凑近。莘迩在纸上平行画了两道短线,说道:“这两条线,是秃连与宝掌。”三人不解其意,看他接着在两线下各划了一道竖线,竖线末端开叉,又在四个开叉处,各划一道短短的横线。莘迩顿笔,说道:“这四道横线,是你俩召来的胡落。”兰宝掌问道:“将军,什么意思?”“你俩每召到一个胡落,我赏你俩每落两千钱。”莘迩拿笔尖在那第二层的四道短线下又各划竖线,又各分叉,分叉处各添短横线,说道,“此八条线,是你们所召之胡落召来的。”“所召之胡落召来的?”“你们对愿到牧场居住的胡牧们讲,他们如能为我召来胡落,我一样给赏。照样是每落两千钱。不过,此两千钱,不全给他们,其中有五百钱是你俩的。”兰宝掌没搞懂莘迩的意思,纳闷问道:“我俩的?”乞大力眼睛亮了,说道:“将军是说,我等单独召到的胡落,每落两千赏钱;胡落又召到的胡落,每落他们得一千五百钱,我等得五百钱。”“正是。如有胡落不要钱的,折与等值的羊羔牲畜亦可。”一千五百钱,约值两三只羊。乞大力举一反三,问道:“若是胡落召到的胡落,也召来了胡落呢?”“依旧两千赏钱。五百给你们,五百……”莘迩在第三层的八条横线上点了下,“给他们。”乞大力仰着脑袋,掐指计算,喃喃说道:“我要能召来十落,是两万钱;十落各召一落,我得五千钱,各召两落,我得一万钱
;二十落再各召一落,我得万钱,各召两落,我得两万钱。……是计五万钱。”心道,“我给胡落们鼓鼓劲,叫他们呼朋唤友,动员亲戚,一落不会仅召一两落;四五落、十七八落也不是不可能。这样的话,哎呀,哎呀,我不发财了么?”莘迩不知他所想,如果知道,定会赞他一句“孺子可教”。兰宝掌大略知道了此是件发财的差事,果是“肥差”,然他对钱的兴趣不大,不屑去算,却听乞大力嘟嘟囔囔地说“我”怎样、“我”怎样,瞧不惯他那样子,嗤笑说道:“老乞,你不是不肯干么?”乞大力说道:“谁说的?”下拜堂上,对莘迩说道:“将军,小人昨晚没睡好,适才脑子不清醒。将军的命令,给小人个狗胆,小人也不敢推辞。”“此差劳苦啊。”乞大力说道:“正因劳苦,才能显出小人的赤胆忠心。将军,裤裆里插斧子,小人破上了!”莘迩哈哈大笑。定下由秃连樊、乞大力办此差事,莘迩吩咐他俩明日即出发。今日天晚,他三人出不了城了,在郡府的客舍住下。他三人出宅去舍,刚好碰见阿丑过来。阿丑进到屋中,说道:“大家,乞军侯怎么了?”“怎么了?”阿丑心道:“往日见到,总悄摸摸地瞄我,今日却掐着指头,不知嘟哝些甚么。”这话没法对莘迩说,答道,“与平常不太相同。”“那就对啦。”阿丑接住莘迩正在洗刷的笔,细心地洗净笔上墨汁,擦拭干了,放入笔架,整理好纸、砚,说道:“大家,饭已热过两次了,是到房中用?还是在这里吃?若在这里,奴给大家端来。”抬起头,恰与莘迩的目光相对,却是不想莘迩一直在看她收拾。蜜烛的莹莹光里,她脸不觉微微一红。虽是换了唐人的襦裙,却因莘迩的喜欢,阿丑发式未改,仍束了辫子,搭在素底染花的绢衣襟边。她红着脸,低下头,抚弄辫捎,一副柔驯的姿态。莘迩柔声说道:“到房中吃吧。”次日一早,秃连樊、乞大力忙不迭地出城到营,略作整装,各带十余胡从,前往北边的黑水,找卢水胡的种落去了。郡功曹史亮今天休沐,出至自家的田地巡视,远远地望见了秃连樊和乞大力各引从骑,策马向北,
心道:“怪哉,他俩不在营中,往北边作甚?”直到回入城中,来到自家在“市”里的店铺,他兀自尚在思忖此事。突然想到了原因,他心道:“是了,应是府君要行‘收胡屯牧’,故遣他俩往卢水胡传讯去了。”“贤佐?”史亮应声瞧去。喊他字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士人,模样与张道将有几分相似,却是张道将的父亲,名叫张金。史亮赶忙行礼,说道:“张公。”“你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建康三县,有三个土著大姓,张、高、史。此外另有一“麴”,即麴硕之“麴”,不过是麴氏的小宗,人丁不旺,然因其大宗之故,却也差可与前三姓比拟。而此四姓中,张姓最贵。张金虽无官身,但那是因他不愿出仕;他居家养望二十余年,一旦出仕,郡人都说,至少四品起步。无论张金的族望,抑他本人的名声,均非史亮可比。故此,史亮执礼甚恭,谨敬地把自己所想,告诉了张金。张金“哦”了声,说道:“府君要行‘收胡’之策了啊。”“是的。”史亮半点也不奇怪张金怎会知晓郡朝尚未公布的政措。张金的儿子在郡府任大吏,他的兄长在朝中任重臣,他的从兄弟、族兄弟分布内外,任官者众,所以其人尽管白身,论及消息之灵通,莘迩也不如之。张金没有蓄须,他摩挲光滑的下巴,心道:“我兄与我信中说,此策是大王极其看重的,如能得行,将对朝廷大有益处,嘱我切莫从中作梗。阿兄,你太小看我了。我岂短视之徒?此策如行,受益的何止朝廷?长远来看,对我家也甚有利处,收的胡夷越多,……呵呵,日后供我家役使的徒客不也就越多么?我不但不会阻挠,且会相助莘幼著。”便如那秃连赤奴早前巴结令狐奉相同,为了争到更好的草场,卢水胡的诸部,不少找了唐人的权贵作后盾。求到张家门下的,是而今卢水胡最大的一部,也是卢水胡的首领部落,号为“且渠”,其部每年送给张家大量的牛马羊驼,并年年献上胡奴胡婢,供张家劳役驱用。只是,在“长远的利益”面前,且渠的这点奉献就不够张金看了。史亮问道:“公今日怎有兴莅临下铺?”张金收回思绪,笑道:“我听说
你家进了一批西域的金银宝器,特来看看。”“是进了一批。公请入内阅视,如有相中,亮亲自给公送到宅上。”张金令二十余个随从候在街上,随史亮进其铺内,选拣宝货。连着七八天,郡内无事。莘迩上午理政,下午练兵,夜间读史,日子过得充实。这天,守城的门侯来报:城外来了百余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