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没有尝试将周围看得更清楚一些。然而这一有限的空间全然落于阴影的桎梏之中。仅凭着不知何处的闪光，是不足以洞识世界的。</p>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自己走，但他的身体像是被注入千万吨的麻药，也可能是烧了一个难以想象的高烧，他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好像脑袋以外的部分都已经消失了。</p>
唯独这莹莹的液体温暖地像是母亲的怀抱。</p>
他是这成千上万个铁盒子中的一个，被这浸透液体的传输带送向了前方。不知何处传来的声响像是火车的呜呜声，一节又一节的铁盒子，随着赫然一声“咋”，便往着黑暗的山洞前进了。</p>
“山洞”是这钢铁世界的构造之一。</p>
这黑暗山洞的内部要比原先的传输带狭窄得多。原本李明都还有一些微妙的震荡般的感受，是位置并不固定的意思。</p>
现在这种感受不见了。</p>
好像山洞的两旁各有一块铁板，铁板把他压在了中间，他便以一种近乎理想的匀速直线的形式缓慢地经行。</p>
身体的底下仍是传输带。而身体的顶上，可能有一根针，也可能是成千上万根排成一列的针，每根针都在有间隔地落下。每落下一次，李明都就有一种微弱的电流涌过身体的酥麻的感觉。</p>
这种带有刺激性的检查让他感到不安。奇怪的滴滴声在这黑暗的世界里响个不停。</p>
但他什么也做不了。</p>
那颗被按上的眼睛只能低沉地追寻光的方向。</p>
在穿出“山洞”的瞬间，传输带会有规律地向下塌一下，再回到原本的水准线上。而这一段路又变得不同。可能几十，也可能上百的光线垂直向下，排成栅栏的样子，点亮了这鲜红的世界。</p>
他看到每个铁盒子的上侧都密布了数不清的针点，这些针点仿佛是按照某种规律在排列的，而呈现出一种“工”字的形状。</p>
而那栅栏的光线按照预先定好的规律，轻轻地划过了传输带上的每个铁盒。</p>
这次的感觉就不再是电流的麻麻了，而更像是鼻孔被猛然戳了一下。</p>
他几乎没办法集中精力思考。前方的传输带已又进入了新的阶段，而分叉了。</p>
不知是什么规律，一半的铁盒子被送向了右侧。另一半的铁盒子，还有李明都一起被送到了左侧。</p>
他们不是孤独的，从另外的流水线上送来了另外的不同顶层图案的铁盒子们。新的队伍要比原先更加庞大。</p>
这段路上，液体开始升温，很快从温暖变为酷热，再一会儿骤然沸腾。白烟袅袅地填满了李明都的周身。</p>
他看不到这种白色，但他可以看到雾气那游离的形态，他还看到这条队伍的最前方闪烁着红光。</p>
他好奇地打量着这种红光，结果没想到这条队伍轰轰烈烈地就冲进了红光里。</p>
“这是一个炉子！</p>
迷迷糊糊的意识在这时猝然发想。</p>
“别，别把我烧掉。”</p>
液体更加猛烈地蒸发，神秘的水雾填充了整个炉子。传输带继续向前，李明都没有办法看到任何东西，只在白茫茫的雾气间，被来回地震荡。带着液体的浓雾没过了铁盒子们身躯的每一个地方。</p>
等到他出来时，他身体的表面已覆盖了一层薄薄的膜。这层膜是由于气雾被吸附在铁盒子的表面而形成的，厚度可能只有数纳米。</p>
叫他几乎不能思考的高烧在这时停止了。</p>
一种冰敷似的感觉让他感到痛快。</p>
接下来的传输带就不再填有液体，它变成了一条长长的隧道，再见不到外界的景象。前方吹来了带有暖意的风，风轻轻地带走了残留在铁盒子身上最后一点有机的溶液。</p>
呜呜的或者嘀嘀的声音都开始远去。</p>
而一种冰凉的干燥的像是毛巾似的东西盖在了每个铁盒子的上方。但这肯定不是毛巾，因为毛巾不会那么薄，薄得像是一层纸。</p>
随着毛巾的落下，痛快的感觉上升为舒服的感觉，好似喝醉了酒。</p>
可就在这时，道路再度分岔。</p>
又有一半的铁盒子被分向了左右两侧。大流则浩浩汤汤地冲向了中央的曲道。曲道不平，像是某种过山车的游戏，扭过来即往上走了。</p>
“历书现象又发生了吗？我现在在哪里……？我好像不是人体了……”</p>
混乱的记忆像是解不开的乱麻，缠在一个逐渐清醒过来的人的意识上。可还没等他细想，上方落下了一个巨大的模具，把他套在了中央。</p>
李明都的眼前顿时一黑。</p>
原本，李明都以为这是一种天降的牢笼，但只一瞬间，那安装在他身上的可以看见外界的眼睛轻松地伸展到了模具的外侧，又或者这把铁箱子装进去的模具早已预留了那能看到外侧的眼洞。</p>
而那些头顶被蚀刻下的纹路，正巧就贴合了模具内侧约有三分之一的纹理。而针孔般的纹路所对的模具的另一侧则预留了数不清的接口。</p>
他们已经脱离了传输带。</p>
李明都看到现在拽着他们前行的乃是高空中的吊钩。</p>
一排排的吊钩，与一排排模具装上了一个个铁箱子，在空中成列游荡。不时，空中某个像是钓竿一样的东西，会把一根线甩到模具的头顶。</p>
这时，李明都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问题：</p>
“34957加70764等于多少？”</p>
他以一种原本没有的计算上的灵敏脱口而出：</p>
“105721。”</p>
新的问题接踵而至：</p>
“你看到了些什么？（你的身边是什么？）”</p>
也许是头脑简单救了这时候的他，他没有多想，只在想那些鲜艳的红光，不停闪烁的指示灯，还有液体、白雾、传送带，与那些和现在的他一模一样的铁箱子们。</p>
钓竿对这个答案感到了满意，它勾上来的线缆连着模具带着李明都飞起。不知为何，在那时，他没有多少惊恐——</p>
可能是他已经意识到他不会因此而死。</p>
也可能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除了转动自己的眼睛。</p>
眼睛转动的角度是有限的，他只能看到左右两旁，有数不清的铁箱子正随着他一起被拉向铁色的天穹。</p>
天穹之中有一个圆形的通道。</p>
而他们原本所在的地方，则是一片闪着灯光的深渊。</p>
巨大的飞轮，古怪的圆盖，或者像是金属制造的柱子，在这里鳞次栉比，犹如一片钢铁的森林。空间边缘的大口还在不停地吐出一个又一个像是他们原先一样的铁箱子。无数的铁箱子随着传输带或吊钩一起转移，直到了那些闪烁着鲜艳红光的洞口。</p>
呜呜的声音像是空气在压缩，滴滴的声音像是机器在指示。锤子与吊针一起闷响，而沸腾起来的液体，在巨大的圆球中彼此挤压，顺着一条导气管通往了不可知的上方，犹如机器正在呼吸。</p>
而这群被钓起的铁箱子们，是被择选出来的合格品。</p>
通过圆形的隧道，合格品们来到了上层的传输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