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p>
顾楚生听见下雨的声音, 他站起身来，停在窗户边上。</p>
如今他近花甲之年，身子骨早不如前, 这场夜雨有点冷，他忍不住轻咳出声。</p>
顾颜青走进来, 看见他站在窗前, 忍不住道：“父亲，你怎么又开窗了？”</p>
顾楚生笑了笑，他神色温柔：“今夜雨下得好。”</p>
顾颜青叹了口气：“您还病着, 便别看夜雨了。”</p>
顾楚生没说话, 他笑着走到案前，端起药碗，小口小口抿着。</p>
“德州的水患如何了？”</p>
“父亲，”顾颜青有些不开心了，“您就别操心这些了，好好养病吧！”</p>
顾楚生轻轻咳嗽, 他摇了摇头：“放不下心, 总想问着。”</p>
“您啊，就是差个枕边人, ”顾颜青有些无奈，“父亲，母亲已经去了这么多年了, 您也该放下了。您找个人吧, 老的少的，有个人陪着就好。”</p>
“小孩子，管什么大人的事？”</p>
顾楚生轻声叱喝，顾颜青忍不住争辩：“父亲, 我孩儿都会叫爹了。”</p>
“那你也是我儿子。”</p>
顾楚生立刻反驳，顾颜青还想说什么，顾楚生突然打断他。</p>
“行了，我知你要说什么。只是颜青，”他声音平和，“这世上所有事都能将就，唯感情不能。”</p>
“若不清楚自己要什么，就什么都别拿。”</p>
顾颜青急切想要反驳，却在触及顾楚生表情时停下来。</p>
顾楚生似乎又陷入了某种回忆，他神色温柔：“而且，我已得到过，便不强求了。”</p>
“我这辈子还有太多事儿要做，我记着她，便已经够了。”</p>
【1】</p>
顾楚生对于楚瑜最初的印象，来源于楚锦。</p>
顾楚生还坏在娘胎里时，他父亲从兰州太守升任为工部侍郎，回京路上，他们遇到一群山匪，她母亲受惊产子，危急之下，是楚建昌路过相救，他们一家人才保得平安。顾楚生的父亲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当下许诺，日后顾楚生就是楚家半子，为他取名楚生，其意为，为楚家而生。楚建昌被顾楚生父亲所感动，于是顾楚生刚刚出生，两家就定了姻亲。</p>
顾楚生出生后不久，谢韵便有了身孕，而后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两位都是女孩。当时战乱，楚建昌战场上为镇国候挡了一剑，卫家为了感恩，便与楚家定下亲事。卫家定亲，顾家自然不敢争抢，最后便定下来，嫡长女楚瑜与卫世子卫珺定亲，次女楚锦与顾楚生定亲。</p>
外面盛传，楚家这两门顶好的亲事，都是楚建昌用命换来的，这倒也不假。</p>
因为考虑到卫家乃将门世家，顾家书香门第，于是楚家将两个孩子分开来养，楚建昌带着楚瑜在西南边疆长大，生于诗书之家的谢韵则带着楚锦在华京长大。</p>
西南那时战乱频繁，孩子又受不得车途劳顿，于是楚瑜整整十二年，一直在边塞，不曾回来。</p>
十二岁之前，顾楚生没有见过楚瑜。他年幼时身子骨不好，总是在家里喝药，唯一的玩伴，也只有楚府的楚锦。他们两从小就知道，未来他们会是夫妻，于是楚锦很照顾他，会为他熬药，会给他擦汗，会甜甜叫他：“楚生哥哥。”</p>
而这一声称呼，也会让顾楚生牢记自己生来的责任——他是楚家的半子，为楚家而生。</p>
于是他从小把楚锦当成自己的妻子来照看，纵使年幼时，他尚不懂得妻子该是怎样。</p>
那时候楚瑜虽然不曾回家，但楚家却都是楚瑜的传说。每一次楚建昌和楚临阳回来，都会和家里说这个嫡长女，而谢韵挂着这个嫡长女，哪怕楚临阳和楚建昌走了，也会把他们说的事儿拿出来，反反复复说。</p>
例如楚瑜性格爽朗，武功高强，例如有勇有谋，善良机敏。</p>
夸得久了，楚锦便十分讨厌楚瑜，常常同顾楚生说：“我姐姐啊……就是个乡野村妇，蛮人。”</p>
后来长大些，楚锦学会了绕弯子，便换了词儿道：“我姐姐啊，性格率直，只知道舞枪弄棒，日后到华京来，也不知道会吃什么亏呢。”</p>
楚锦心中九曲十八弯，顾楚生又何尝不是七巧玲珑心？哪怕换了词儿，他心里也明白楚锦的意思。小女儿家的心肠，小小的恶毒，他并不介意。</p>
反正，他是楚锦的丈夫，护着楚锦，也是应当的。</p>
【2】</p>
他怀着对楚瑜的敌意，一直到十二岁。</p>
十二岁时，他随着父亲来了西南边疆，他父亲主持西南一项防御工程的修建，他就跟着来学点东西。</p>
他和他父亲到的那天，是楚建昌亲自来迎接，那时还是清晨，远远见得鹊飞山月带曙光，光落下之处，是一只队伍，为首的是楚建昌，身后跟着两位少年，一位年长些，穿着黑色劲装，他揣测着当是楚临阳，而另一位……却是一位姑娘。看上去十一二岁的年纪，穿着红色的劲装，头发用发带高高扎起。</p>
她长得其实很漂亮，和楚锦的漂亮不同，她眼窝很深，睫毛很长，眼睛又大又亮，流淌着华京女子少有的朝气和明朗，是一种带着明艳的漂亮，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p>
彼时他刚睡醒不久，穿了一件红色广袖华袍，袍子上用金线绣着云纹，头上戴了玉冠，外面披了一件带着绒领的白色披风，贵气中带了些许可爱。</p>
他父亲带着他来到楚建昌面前，他规规矩矩和楚建昌行过大礼，带了种少年少有的老沉道：“见过楚伯父，见过世兄，见过……”他目光落在楚瑜身上，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选择了和楚锦一样的称呼，“楚瑜妹妹。”</p>
他见礼时，都会看向对方，于是在唤着那声“楚瑜妹妹”时，他那双漂亮的眼便落在她身上。</p>
少女听着他唤她，微微睁大了眼，随后突然一下，就缩到了楚临阳身后去。</p>
楚家人都有些尴尬，楚临阳保持着微笑去拉扯楚瑜，压着声道：“做什么你？出来！”</p>
“不行不行，”楚瑜脆脆的声音响起来，“这个小公子太好看了，我怕我吓到他。”</p>
顾楚生：“……”</p>
生平第一次，有了被调戏的感觉。</p>
这种感觉不太好，于是他想，这果然是楚锦说的，乡野村妇。</p>
当天夜里，他歇在了楚府，西南有着和华京截然不同的气候，夜里星光璀璨，带着淡淡花香，有女子在远处用他听不懂的曲子高歌，这样的环境下，他忍不住想要抚琴一首，便抱着琴去了院子，刚踏入院子，他就听见花园里传来楚瑜的声音，似乎是在同其他人说话，兴奋道：“哎呀你们不知道那顾楚生，长得可俊惨了，我今天一看他，心跳就快起来，他看着我叫我楚瑜妹妹，我突然就懂三娘说的，骨头酥了半边是什么意思……”</p>
旁边女子听着都笑起来，一个女人抿着唇道：“大小姐，你还小呢，懂个什么呀？”</p>
顾楚生听着这些女子又开始谈论自己相貌，他心里想，果然粗俗。</p>
于是抱着自己的琴，又退回了自己屋里。</p>
隔了几日，楚瑜便找上门来，她甩着鞭子，大大咧咧道：“顾大哥，我哥说你在屋里也憋坏了，让我来照顾你，要不我带你逛逛吧。”</p>
顾楚生面上冷若冰霜，楚瑜被这个态度冷到，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那个，顾大哥，是不是我说错什么话了？”</p>
“楚大小姐并没说错什么，”顾楚生神色平淡，“只是我与大小姐年纪毕竟不小了，大小姐带我出游，怕是不妥。”</p>
“有什么不妥？”楚瑜一脸懵逼，顾楚生斜昵她一眼，颇为鄙夷道：“大小姐连男女之防都不懂吗？”</p>
“我又没拉你抱你亲你，我怎么和你没有男女之防了？”楚瑜有些不高兴了，皱着眉头道，“你是我未来妹夫，你还当我会看上你不成？”</p>
听到这话，顾楚生冷冷一笑，却是不信。他亲耳听到楚瑜对他的非分之言，哪里还会信楚瑜这些鬼话？</p>
楚瑜见他不愿意出去，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道：“不去就不去，那我自个儿去了。”</p>
【3】</p>
楚瑜不带他去，顾楚生毕竟年少，憋了半个月，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始出去闲逛。他时常见到楚瑜，原因无他，人多的地方，往往有楚瑜存在。</p>
他见过她领着人打马从街头飞窜而过，也见过她在校场和人摔跤一身泥泞。他发现楚瑜这个人，走哪儿都是焦点，而且这个人，真的太熟悉这个城市，吃喝玩乐，都是这个城市最有意思的。于是他开始悄悄跟着她，吃她吃过的饭馆，点她点过的菜，去她去过的酒楼，走她走过的路。</p>
他端着华京世家那份架子，过着楚瑜过的日子，竟发现，也颇有滋味。</p>
少女的人生鲜活动人，和华京那些世家贵女一点都不一样。</p>
而后他也发现，楚瑜对他或许真的也没什么非分之想，因为楚瑜其实没多大文化，形容词极其匮乏，但凡见到一个好看一点的男人，都要和人说“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骨头酥了半边”，顾楚生听得笑起，觉得楚瑜这姑娘，骨头大概早就碎成渣了。</p>
这样的女人……</p>
他想了想，还好是卫珺娶了，要换做他，怕是早就被这么不安分的女人给气死。</p>
他爱楚锦那样的女子，懂规矩，识大体，擅笔墨，懂音律。</p>
不过——如果楚瑜不是他妻子，远远看着这么灵动一个姑娘，似乎也是不错。</p>
他就这么跟在楚瑜身后，跟了她大半年，偶尔楚瑜和他遇到，也就不咸不淡打声招呼，喊一声：“嘿，你在这儿呢。”</p>
久了，他也会朝她笑笑，偶尔请她喝杯水酒，倒也相安无事。</p>
直到他十三岁那年，陈国突袭，徐州城破。</p>
当时楚建昌主力不在，楚瑜自个儿一个人出去玩。楚临阳提着长枪催促他：“你出城去，替我找到我妹妹，带她立刻退到晏城去！”</p>
他知情况紧急，便带了披风，佩着长剑，驾马冲了出去。</p>
他在荒野上四处寻找楚瑜，徐城破城时，他终于找到楚瑜，当时她满脸茫然，带了些惊恐慌乱，一个人站在原野上，看着狼烟滚滚的徐城。那一瞬间，他终于觉得，毕竟是个小姑娘。</p>
他朝她疾驰而去，伸出手，高声道：“楚瑜，上来！”</p>
楚瑜呆呆抬起头来，看见了他，而后她目光骤然亮起来，高喊出声：“顾楚生？！”</p>
“上来，”他叫她，“我带你走。”</p>
楚瑜有那么片刻，她犹豫着，抓上他的手。而后他揽住她，用披风将她裹在怀里，训斥道：“出来怎么穿这么点儿？！”</p>
下着雪的天，不怕冻死吗？</p>
楚瑜这次没有耍宝，她安静抱着他，听着他的心跳声，马蹄声。</p>
他以为她是怕了，便心软了些，忍不住道：“你别担心，我会护送你去晏城的。你父兄都不会有事儿，我陪着你。”</p>
楚瑜抱着他，好久后，她才低低出声，说了句“哦”。</p>
【4】</p>
他带着她跑了一夜，终于护着她到了晏城。</p>
到了晏城后，她情绪有些低落，他当作吓到了，也没多想。</p>
后来几日，他去看她，她都躲着他，他也不知为何。少年脾气高傲，多被拒绝几次，也就不去了。谁也不是谁的谁，犯得着这样被人作践么？</p>
那时候他不懂，姑娘不喜欢一个人，才能坦坦荡荡，若是喜欢了，只能畏畏缩缩。</p>
他毕竟是楚瑜的未来妹夫，楚瑜那样的性子，哪里容得自己多想什么？</p>
他一直没有再见到楚瑜，直到回京。回京那天，他特意旁敲侧击，让楚临阳去给楚瑜报了信，然后他想等着楚瑜来送她，心里想着，哪怕只是朋友，楚瑜也当来送送他。</p>
谁曾想，他从白天等到黄昏，仍旧没等到她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气个什么劲儿，把帘子一放，怒道：“走。”</p>
他心里想，日后楚瑜来华京，他也绝不去接他。</p>
他说到做到。徐城之乱后，楚建昌终于觉得边塞不安稳，送楚瑜回了华京，他听闻她来了，也没去见她。直到他被父亲带着去楚家赴宴，他才看见楚瑜。</p>
回到京中的楚瑜，仿佛一只被斩断了翅膀的鹰，在人群中格格不入。她见到他，也仿佛不认识一样，她既然不认识他，他也不会刻意交好。</p>
只是偶尔她踩着裙角摔下去，众人发笑时，他会提醒楚锦，让她扶她一把。</p>
他本以为人生就一直是如此，日后他步入官场，迎娶楚锦，为国家效力，为君主尽忠。</p>
直到纯熙七年，他十五岁，秦/王谋反。</p>
秦王谋反之初，他便察觉了他父亲的不对劲，他聪慧，顷刻便猜到了他父亲要做什么。</p>
他父亲是对开国赵氏有着浓厚感情，更受过秦/王礼遇，秦王落难，他不会不顾。</p>
然而在赵玥出现在他家时，他还是震惊了。哪怕那时候的赵玥，已经被他父亲改头换面成为了一个普通家仆。</p>
他知道自家的底细，也知道皇帝的手段，他明白，以他那单纯父亲的手段，决计保不住赵玥。然而赵玥已经到了顾家，无论如何，顾家难逃一死。</p>
于是大雨之夜，他让家中暗卫在外搜索了一圈，确认找出了其他暗卫蹲点的痕迹后，他知道，顾家在劫难逃。</p>
他父亲哭着苦求他。</p>
“我可以死，赵氏血脉不可断啊！”</p>
顾楚生面色惨白，他看着自己父亲痛哭流涕的模样，终于道：“我有一个办法。”</p>
赵玥在屋中从容饮茶，听得他的话，他抬起头来，看着顾楚生，顾楚生转头看向赵玥，颤抖着声道：“我听闻，世子与长公主交好？”</p>
赵玥垂眸不言，许久后，他轻轻一笑：“我也不知他会不会救我，但你可一试。”</p>
顾楚生去试了。</p>
他派人联系了长公主，得到了回复，长公主在宫中安排了人，而他要做的，就是把顾家从这件事中抽出来，给赵玥一个“死亡”，让淳德帝安心。</p>
他亲手提着剑，送着自己的父亲入宫，他举报了他父亲，为了表现自己的忠心，他又亲手斩了他的父亲。</p>
淳德帝看着他满手鲜血跪在地上，终于放心下来，叹了口气道：“难得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忠心。也罢，我留你顾家。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今年似乎该入宫当太子伴读？罢了，你去昆阳吧，从一个县令做起，于你而言，也是磨炼。”</p>
他千恩万谢，走出宫门时，他没敢洗手。他将染了血的手藏在袖子里，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p>
他像一个游魂，这世间已没有他容身之处，他凭着直觉走去，等反应过来时，却是停在了楚家的巷子里。</p>
他不知道自己是来找楚锦，还是楚瑜，他只是茫然站在那巷子，然后看见了两个年轻公子。</p>
一个看上去约莫二十三四，另一个却只有十三四。年长那位身着素衣，头戴玉冠，年幼的则是身着黑色劲装，头发用发带高高竖起，两缕头发垂在额边，露出一个精致的美人尖。</p>
那少年正在翻墙，青年就含笑看着，顾楚生见到他们，愣了片刻后，便反应过来。</p>
年少的他不识得，年长的他却是知道的。</p>
卫世子，卫珺。</p>
卫珺在这里，那少年自然是他的亲弟弟卫韫了。</p>
他默默看着他们，瞧着他们的动作，便也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p>
明年楚瑜就要出嫁，卫世子想来看看等了这么多年的新娘子是什么模样，也是正常。</p>
然而却无端端有股火烧在心间，他双手笼在袖间，冷冷看着这两兄弟，压着声道：“卫世子，夜半三更领着自己兄弟做这种事儿，怕是有失分寸吧？”</p>
听到这话，卫韫颇有些心虚，又有些恼怒。卫珺沉默了片刻，尴尬笑了笑，同卫韫道：“小七，我说你不要这么顽皮，你这随便翻墙的习惯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好？下来吧，为兄带你回去。”</p>
卫韫：“……”</p>
这一番话说得坦荡又诚恳，卫珺转过头，看着顾楚生，行了个礼道：“小弟总有夜游爬墙的习惯，我才追到此处，还未来得及阻拦，让顾公子看笑话了。”</p>
顾楚生没说话，他目光冰凉如水。</p>
卫珺没理会他，招了招手，卫韫便跳了下来，卫珺拱手道：“告辞。”，随后便领着卫韫，转身离开。</p>
顾楚生静静看着两人的声音，感受着手中鲜血粘腻。</p>
凭什么？</p>
他想。</p>
凭什么他们活得这样容易，要什么有什么，而他却什么都要失去。</p>
顾家倒了，他父亲没了，他亲手斩了他父亲，他一无所有。楚锦不会嫁给他的，他太清楚这个女人了。而楚瑜……</p>
他心中突然大悸。</p>
楚瑜不是他的。</p>
那是卫珺的妻子，不是他的。</p>
【5】</p>
顾楚生一年未曾出门。</p>
他父亲已经没了，淳德帝却秘而不报，装模作样开始审问众人，彼时朝中人人俱危。而他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他什么都不干，就在里面看书，作画，喝酒。</p>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大约就毁了。</p>
他知道他努力可以东山再起，可是东山再起又怎样，他能比得过卫珺吗？</p>
他日日买醉，没有了父亲管束，家中就他最大，谁也不敢说他什么。</p>
一年之后，守孝期满，他也该奔赴昆阳上任。而这时候，楚瑜年满十五，与卫家也定下了婚期。</p>
他下意识回避了楚瑜的婚期，即将离开华京前西，楚锦来找了他。</p>
“楚生哥哥，”她哭着求他，“你退亲吧。我姐姐你喜欢你的，我不能做对不起我姐姐的事。”</p>
他面色平静，听着楚锦的哭声，那声音楚楚可怜，然而他内心一片平静。</p>
他太清楚楚锦的性格了，他忍不住笑了：“其实不是你姐姐喜欢我，是你不愿同我去昆阳吧？”</p>
楚锦微微一愣，顾楚生看着她呆愣的模样，她像一朵娇花，生来就该供养在华堂之上，用最精致的瓷器养护。</p>
她来退婚，是对他此刻的人生，所有的结果的一次宣判——他顾楚生不配拥有她。</p>
她和他一样清醒，一样自私，一样冷静刻薄。</p>
他静静看着她，想起她年少时叫着他楚生哥哥的模样。他嘲讽笑开：“我不会退婚。”</p>
“可是阿锦，”他抬手覆在她脸上，神色平静，“跟了我，你不会后悔的。”</p>
听着这话，楚锦愤怒尖叫。她质问他——顾楚生，你配吗？你看看你的样子，你配得上我吗？！</p>
他没说话，握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p>
楚锦回去之后，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他离开华京前夕，楚瑜突然给他送了一封信，说要陪他一起去昆阳。</p>
他想这姑娘一定是疯了，然而在看到信那片刻，他内心却有了半分柔软。其实楚瑜陪他去昆阳，对他而言是一件好事，当然也是一件坏事。</p>
好在以楚瑜的身份和能力，大概会给他很多帮助。坏在以卫家的门第，怕容不得这样奇耻大辱，也容不得他。</p>
可卫家家风不会让卫家做出太出格的事儿，这件事无论如何看，都包赚不赔。</p>
他理当收下那封信，然而看着那笔迹，想着那姑娘策马饮酒的模样，他突然笑了。</p>
“让她别来。”</p>
他低声开口，同下人道：“好好嫁给卫珺，我不喜欢她，让她别来了。”</p>
【6】</p>
然而她终究是来了。</p>
她星夜兼程，策马而来，用佩剑挑起他的车帘，露出她明艳的面容。</p>
他说不清自己那一刻是什么感受，只觉得似乎是光照满了大地，然而在黑暗太久的他，竟感觉有那么些惶恐不安。</p>
于是他轻声叱喝：“你来做什么？”</p>
“来陪你啊。”姑娘笑眯眯开口，随后她认真下来，静静看着他：“顾楚生，以后我会陪着你，你别怕。”</p>
少年没说话，藏在衣袖下的手紧紧抓着膝上衣衫，他盯着她，不敢开口，因为他怕出声的时候，沙哑的音调会泄露他的内心。</p>
楚瑜见他不说话，笑了笑，她放下帘子，招呼着她带来的人，提声道：“启程！”</p>
她说到做到，她真的放下了亲事，放弃了卫珺，千里而来，陪伴他。</p>
他在黑夜里看着姑娘的面容，完全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的是，那天夜里，她累了抱着剑，靠在他肩头睡过去时，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一天会回去。</p>
有一天，他会回到华京，会报了自己的家仇，会比卫珺卫韫更强，会一人之上万人之下，会……</p>
配得起她。</p>
只是那时候，他尚不知自己真正内心，他只是觉得夜风有些冷，他抬起手，将她拢在怀里，用袖子搭在她的身上。</p>
楚瑜背弃了卫家的婚事，自然是不可能再回去了，如果他不要她，她就无处可去，于是他娶了她。</p>
他反复告诉自己，他是为了报答她的恩情，是为了不让她回去沦为别人的笑柄。然而当他听说卫家上了战场，前线就在昆阳不远处的白城，而楚瑜自请帮忙押送粮草时，他抿了抿唇，却是同楚瑜道：“先把亲成了吧，你一个姑娘家做这些，总是不成体统。成亲后我陪你。”</p>
楚瑜骤然回头，面上满是惊喜，像是落满了星光。</p>
那是很简单的婚礼，谁都没有。他们自己拜过了天地，便算了。</p>
那天晚上他很笨拙，楚瑜性子直，还笑话他。他恼了，背对着她不说话，她又低着声来哄他。他又气又无奈，最后抱着她的时候，他突然觉得，似乎这样一辈子，也挺好。</p>
那时他觉得日子很甜，过得很好，直到卫家战败的消息传来。</p>
卫家满门除了卫韫，都战死在白帝谷。</p>
他本不想告诉楚瑜，却还是让楚瑜听到了这个消息。那天晚上她没回房，她站在院子里，一夜未眠。</p>
他披着衣服站在长廊，嘲讽道：“你这是做什么？死的又不是你丈夫，你犯得着这么惺惺作态？”</p>
“是我负他。”</p>
楚瑜闭着眼，声音里带了哽咽：“卫世子，是我薄他。”</p>
他听着这话，整个人骤然火起。</p>
他想起月光下那个青年含笑的模样，想起卫珺那一身荣光。这个男人，生得光彩死得磊落，他清楚知道，楚瑜没见过他，若楚瑜见过他，怕不会来昆阳找他。</p>
她不来找他……</p>
那又如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