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我回来了。”</p>
说完这句话之后,整个禅房都安静了下来。</p>
只有那从青铜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在空中微颤了一下,然后悠悠然的散开了。淡淡的烟色弥漫在那双沾染着半分红尘的眼睛前,似乎连他的目光也变得朦胧了起来。</p>
但我知道,他一直注视着我。</p>
我也默默的看着他。</p>
沉默了许久,正觉和尚轻轻道:“这一向,走了多久?”</p>
“十六年。”</p>
“走了哪些地方?”</p>
“天南地北。”</p>
“可曾觅得什么?”</p>
“……没有。”</p>
“那,可有失去什么?”</p>
我想了想,仍摇摇头。</p>
他微笑着看了我一会儿,苍老的脸上浮起了一抹淡淡的笑容,道:“你长大了。”</p>
只听到这一句话,我就觉得眼泪止都止不住的往上涌。</p>
在西川,有资格说出这句话的人已经不多了,虽然,眼前这个也是最有资格的人其中之一,因为他就是颜家的第二子——颜贻之。</p>
我对他,并不能说太熟悉,因为在我开始记事的时候,他就已经身在佛门,成为了天目寺的一个僧侣,当我知道他的身份其实是我二叔时,已经是在我娘被驱逐出颜家主宅,带着我到西山脚下单过的时候了。他隔三差五,会和无畏和尚一起带着米面来周济我们,也是在无畏和尚和母亲的谈话中,我才知道,那个看起来年少俊美,却有着异乎寻常的老沉持重的和尚,是颜家庶子,我的二叔。</p>
只是没想到,十六年不见,他已经苍老成了这样。</p>
就连眼前,他要慢慢的从蒲团上站起来,动作都显得那么迟缓,那么吃力,我急忙上前扶着他,感觉到肘弯里那只胳膊细瘦得很。</p>
扶着他慢慢到桌边坐下,我自己拎起茶壶到茶,却发现茶水都是凉的。</p>
他的身边还是有两个僧侣一直护着,这样茶水都是凉的,可见平日他都是吃的冰凉的茶了。</p>
我双手握着茶杯,静静的看着他:“二叔这些年来,过得好吗?”</p>
“每一天,都是一样。”</p>
“我记得当年离开的时候,二叔在为残缺的《十七地论》和《大毗婆娑论》补遗,不知现在是否已经完满?”</p>
“事已毕。”</p>
“恭喜二叔了。”</p>
“我心如镜,何悲何喜。”</p>
我倒不是第一次跟一个僧人对话,却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似近实远的对话,他显然句句都在跟我打禅机,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低头看着手中的茶杯,那映着摇曳的烛火,仿佛明镜一般的茶水,顿了一下,将茶杯送到正觉和尚的手边。</p>
因为捂了一会儿,茶水没有刚刚倒出来的时候那么冰冷了。</p>
正觉和尚低头看着那茶杯,眼角堆起了细细的皱纹,仿佛含着一抹笑意的眼睛望向我,柔声道:“你越来越像你娘了。”</p>
烛火扑的摇曳了一下。</p>
我抬起眼来,看着正觉和尚那苍老的面孔,半晌,轻轻道:“二叔还是记得我娘的。”</p>
“不能忘。”</p>
“那二叔记得多少?”</p>
“该记得的,都记得。”</p>
“……”</p>
我只觉得喉咙哑了一会儿,那许许多多的话,许许多多的疑问,在这一刻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p>
就好像,当初对着太后的时候,那些话,那些疑问,我也一个都说不来。</p>
回想起来,太后和眼前这位二叔,原来是那么的相似,都是身在繁华锦绣之地,都是可以享尽荣华富贵的人,可他们却在世人最艳羡的目光中,投身佛门,守着这一盏青灯,岁月就如同流水一样,潺潺自走了。</p>
我沉默了很久,终于还是轻轻的问道:“二叔为什么要出家呢?”</p>
“为何有此一问?”</p>
“二叔是颜家的公子,在常人看来,这未免有些——”</p>
我的话没说完,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听见他淡然一笑,然后说道:“在常人看来,贫僧做了一件笨事,对么?”</p>
我尴尬的笑了一下。</p>
正觉和尚也笑了,却是坦然的一笑:“不过,‘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连死都可以,那么舍弃俗世的荣华富贵出家,又有什么不可以的?贫僧从来不认为自己做了一件笨事,贫僧自认,这一生朝夕之间,无一息虚度之时。”</p>
我愣了一下。</p>
对于他的出家,我曾经有过许许多多的猜测,但真正听到他这样坦荡的回答,反倒让我有些诧异了。</p>
这个世界上,有人好食猩猩之唇,隽燕之翠,有人则好就着烧刀子咽酸齑,但其实,只有吃过猩猩之唇,隽燕之翠的人,才真的资格告诉所有人,自己是好烧刀子咽酸齑的。</p>
我二叔,这位正觉和尚,就是如此。</p>
他得到过世人所认为最好的,却真正明白,什么对于他来说,才是“最好的”。</p>
原来,他和太后完全不同。</p>
佛门对他来说,不是逃避尘世苦痛的去处,而是真正得到大欢喜的所在。</p>
不过,我却问道:“二叔这一生,没有遗憾么?”</p>
“……”</p>
那张苍老的面孔在一瞬间黯然了一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