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园说完这些，茫茫然望向陆无事，似乎想让他给个答案。</p>
陆无事哪里说得出来？</p>
“我听郎君说过，人性本就复杂多变，不可轻易以好坏区分，今日之事，前日之因，一切早就冥冥之中有所浮现。</p>
杜与鹤的胆小，也许只是认定你没有证据，无法成事，他不想陪着你胡闹而已。</p>
毕竟你的出身就是天然的护身符，只要不闹翻了天，都还有退路，而他不能。”</p>
起初是硬着头皮套陆惟的话，说到后面，陆无事却是越说越流畅。</p>
杨园听得一愣一愣，忽而暴怒起来。</p>
“我的出身怎么了？那也不是我自己选的！</p>
我就是看不惯李家平日在秦州作威作福，才懒得与他们应付，这回官仓的事，我一开始也猜测是他们背后捣鬼，想囤积居奇，否则我为何要去和陆惟说！</p>
还不是因为整个上邽城，没有人能让我信得过！”</p>
陆无事看他一眼，神色微妙：“你看不惯李家，可你自己也天天歌舞升平，乐不思蜀，甚至在外面大雪封路，流民纷纷聚集城下时，你还在家里设宴，你与李家有什么区别？”</p>
杨园脸色涨红，不知道是因为这些话，还是认为陆无事没有资格这样说他。</p>
“起码我没像他们一样心安理得享受这些，不把人命当命！</p>
那些豪门世家全都是这样的，甚至他们家里的歌姬舞姬，比我只多不少！</p>
像我那堂兄杨深，家里养了十数个舞姬，每回出来跳舞都是成排的《破阵曲》，那等气势怎是我只有郑姬和云娘能比的？！”</p>
“那城外流民，他们原先也不是流民，他们本也可以安安生生种地过日子的，是天灾加上世俗催逼，才活不下去，才会变成流民，否则又有谁愿意背井离乡？难道他们天生就比你们这些世家子低人一等吗？”</p>
陆无事冷冷看着他。</p>
“杨录事，好教您知道，我原也是流民之子，我阿父过不下去，乞讨途中将我卖了，我几番流落，才跟了郎君，如果没有郎君，今日那些人里，说不定就有我。”</p>
杨园被堵得一口气憋在喉咙，根本说不出话来。</p>
陆无事顿了顿：“不错，你的确比大多数世家好，起码你还会怜弱，你看见那户人家有难，还会想要冲出去，可你身为秦州官员，为何不试图一开始就将危险消除呢？如果不是长久的积弊导致如此，便是天灾来临，百姓若还能活下去，就不会选这条路。”</p>
杨园不服：“你别全都推在世家身上，难道方良就没责任？搞不好官仓盗粮就是他一手主导的，还有那里流民，你自己也瞧见了，他们现在连平民都不放过了，是真要杀富济贫吗？！</p>
只怕是恨自己不富而已吧！”</p>
陆无事也来气了：“郎君说过，许多事情，既已形成局面，那必是诸多原因，世家是因，流民是因，你们也是因，你便是一直推卸责任，强调自己无辜，事到如今又有何用？！</p>
难不成那些无辜百姓会因为你张嘴说这两句，就活过来吗？！”</p>
杨园冷笑：“好好好，我就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p>
，一面嫉妒我出身杨氏，一面又将这些罪责都往我身上扔，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你自去完成你们家郎君的任务，我也去干我的事情，咱们两不相干！”</p>
他怒气冲冲，拂袖就走，头也不回。</p>
陆无事自然不会去挽留，他心里惦记着陆惟交代的事情，正在想办法出城。</p>
现在南北城门已经关了，处于没有手令就出不去的状态。</p>
一座城池里面几万号人，饶是方良有意放纵流民闹事，这种禁令也不可能持续太久，至多几天，当局势稳定下来，城门就得打开了。</p>
但陆无事等不及了。</p>
这几天已经足够发生许多事情。</p>
他满怀心事步履匆匆，一边还得防备有人注意到自己，一时竟没发现身后有人跟上来，直到对方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才蓦地惊醒，回身就是一拳！</p>
“别打别打！</p>
是我！”</p>
居然是去而复返的杨园！</p>
陆无事：？？？</p>
杨园扭扭捏捏：“我刚远远看见崔千了，要是被他发现，我一定会生不如死，我想了一下，还是跟你走吧！”</p>
陆无事：……</p>
他无语半晌，总算想起杨园的身份还有个用处。</p>
“如今城门紧闭，我想出城，你有没有办法？”</p>
“城防三班倒，每四个时辰换一拨，换班的时候守备会稍微松懈一点，但现在城内乱成这样，那些兵卒肯定得了崔千的交代，打起十二分精神，估计很难浑水摸鱼。”</p>
杨园谈起自己本职，还是能说出点东西的。</p>
陆无事急道：“那你能不能找点关系，让我们乔装改扮，混进换防的兵卒里？”</p>
杨园还是摇头：“不行啊，就算真能出城，咱们两人穿着士兵的衣裳，怕是没走多远就被发现了，他们可都是在上面来回巡视的！”</p>
陆无事思来想去，觉得为今之计，恐怕只有靠近城门，伺机寻找一个溜号或如厕的兵卒，把他扒光换了衣服去鱼目混珠，也许能成功。</p>
他正想着，就听见杨园忽然道：“我想起来了！”</p>
“我怎么没想到呢？有一种人，是必须得每日进出，而且城门必须要放行，甚至不会多查多问的！”</p>
杨园兴奋起来，一脸我怎么这么聪明的表情。</p>
陆无事也跟着紧张起来，又是半信半疑：“什么人，不可能吧？”</p>
杨园：“倒夜香的啊！</p>
这城里多少人吃喝拉撒，每天得有多少夜香，都是要有人专门倒了送出去的，否则别说一旬，就是几日下来，整个上邽也要臭气熏天，刚才你在街上没闻到臭味吧？没闻到就对了，这说明倒夜香的每天都还正常出入，我们去跟倒夜香的说一声，给他钱，我们来运，人家巴不得躲懒呢！”</p>
陆无事：……</p>
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可又有哪里不对的样子。</p>
杨园倒是反客为主了：“你愣着作甚，走啊！”</p>
……</p>
……</p>
二。</p>
公</p>
主手指蘸水，默默在桌上划了个两道。</p>
现在是卯时一刻，也就是第二天的天刚蒙蒙亮。</p>
长夜漫漫，却也转眼即逝，公主浅浅睡了一觉，实在睡不着，就在屋内来回踱步。</p>
在过去的一天里，她被软禁于此，足不出户，但也与王二和方良这两个重要人物谈过，得知他们的目的与意图，也知道自己大概的处境。</p>
除此之外，在其余的时间里，公主大多在闭目养神，想着自己能够如何破局，以及陆惟那边想要如何破局。</p>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发现陆惟有时与自己的想法颇为接近，所以公主猜陆惟会选择在方良出手镇压流民军的时候动手，这样他们杀出去的胜算是最大的。</p>
但是陆惟骨子里又时常会剑走偏锋，想以最危险的付出，拿到最高的回报，所以他肯定会想借着这场混乱，作为自己的进身之阶。</p>
那么陆惟就会选择留下来，擒贼先擒王。</p>
他想杀方良？！</p>
公主心头一跳。</p>
手不由自主抓向杯子。</p>
里面的水早就凉透了，也不会有人进来换热的。</p>
公主喝了一口，冰冷划过喉咙，驱退身体不少疲惫。</p>
她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p>
他们找个地方会合，趁方良他们跟流民军会合时杀出去，这是可以做到的。</p>
但这样出去，只是保全了性命，刘复是死是活还没找到，秦州之乱也没有解决，回到长安顶多就是无功无过，不符合陆惟想要当权臣的野心。</p>
再说了，如果真让方良坐大，直接杀到长安，他们到时候又得第二次面临危险。</p>
但，要杀方良，并不容易。</p>
解决了方良，崔千也会跟着投降吗？</p>
还有流民军。</p>
公主和陆惟手上的人太少了，公主那数十人手，还有一些在章钤那里，而陆惟带来的人，都跟着刘复一块失踪了。</p>
想要杀方良，只能趁着他们跟流民军鹬蚌相争，城中最混乱的时候，才有机会。</p>
这么一个大好机会不抓住，他就不叫陆惟了。</p>
这样的冒险之举，的确像是陆惟会做出来的。</p>
公主眉头紧蹙。</p>
她现在的困境在于一个人被困在这里，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况，更不知道方良他们会选择在什么时候动手。</p>
不了解情况，就无法做到胜券在握。</p>
这次的处境颇为不妙。</p>
刚想到这里，外面传来一些动静。</p>
像是有人闯进来当了不速之客，正与看守院子的侍卫起了口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