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p>
盐形或变虎，鼎气乍成龙。</p>
洛州虽非璋国之都，自古却也沧海桑田，几经巨变，而今繁华不下于建康，更是许多世家门阀起家之地，可谓龙盘虎踞，藏风露水。</p>
作为洛州的中心，洛阳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水。</p>
这一点，陆惟在去洛阳之前就知道，皇帝和谢维安也很清楚。</p>
前年，洛州也大旱，当时的洛州刺史献《千里饿殍图》，报大饥，朝廷拨粮赈灾，但那些粮食最后却没进灾民手里，反倒差点引起民变，此事历历在目，至今已经成了一笔糊涂账。</p>
皇帝依旧弄不清当时到底是赵群玉被底下人蒙骗了，还是赵群玉跟着那些人一块来蒙骗他，又或者是赵群玉一开始也被蒙骗，后来发现大家都穿一条裤子，也就跟着那些人坑瀣一气。</p>
赵群玉死了之后，谢维安终于可以腾出手来整顿洛州，于是他举荐温祖庭为新任刺史，前往洛州上任。</p>
巧的是，洛州一带今年再度大旱，虽然没有前年那样触目惊心，但同样不容乐观，流民走投无路，向洛阳城下聚集，眼看再发展下去，将有秦州王二起事之祸。</p>
温祖庭能得谢维安信任，又是去洛州那样一个龙蛇混杂之地，能力自然不平庸，他到洛州之后，一方面明察暗访，捉住囤货居奇的商家，让官家出面以平价购下粮食，每日派人分送赈济粥出城，既没有让流民吃得饱到不想离开，也不至于让他们饿得走不动路，渐渐的，流民开始陆续启程返乡，大旱随着秋色渐浓，也逐渐得到缓解，还下了两场小雨。</p>
另一方面，温祖庭不忘结交当地士族，他甚至跟其中一家姓柳的豪强家主结义，柳氏与郑氏、赵氏等素来不太和睦，偶有龃龉。</p>
这回赵氏名下的米铺囤积粮食，柳氏本身就不赞同，温祖庭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合纵连横，游刃有余。</p>
这些事情，温祖庭在与谢维安往来的信件上，都会一五一十告诉他。</p>
通过温祖庭，皇帝感觉到洛州破局指日可待，只要洛州安定下来，以后就可以逐步由内转外，专心对付南朝了。</p>
但就在这时，温祖庭来信，告知洛州起了疫病，而且疫病蔓延很快，他不得不专门在城外辟出一处场地，用来隔离病人，但大夫也不够，温祖庭只能在信上请求朝廷支援。</p>
谢维安收到的最后一封来信上，温祖庭陈述自己身体不适，似乎也有了染疫的征兆，唯恐力有不逮，想让朝廷尽快派出御史来协助。</p>
这也是温祖庭生前的最后一份信，没过多久，温祖庭的仆从就来报信，说温祖庭一病不起，已经去世了。</p>
之后的陆惟，和新任洛州刺史苏觅，正是接替温祖庭去洛州的。</p>
此事之前虽然章玉碗没有过问，但她也大略听说了一些，此时谢维安重新讲一遍，自然不是啰嗦浪费工夫，而是为了理清思路，让章玉碗更加清楚其中细节。</p>
听到这里，她忽然问：“温祖庭既然是得病死的，他那个来报信的仆人，和信件，不</p>
知谢相是否有检查过？”</p>
“有，那温氏侍卫刚入城，就被带去更衣沐浴，衣物也都烧了，人确定没有染病臣才见他，信件臣也是检查过的，看完就烧掉了。”</p>
谢维安点点头，他也是个谨慎的人。</p>
“先说苏觅那边，他去了洛州之后，一直与臣保持信件往来，基本是每旬一封。</p>
他们是七月中旬出发，最后一次来信，却是例行来信的两日之后，苏觅又追加了一封信送出，也就是今日中秋宴时，臣刚刚才收到。</p>
上面提到陆惟与他，分别查到两件事的线索。”</p>
两人抵达洛阳之后，与温祖庭一样，表面不显，暗中调查。</p>
洛阳以牡丹与芍药闻名，牡丹如今已经过季不开，芍药却是正当花季。</p>
今年大旱，芍药喜水，原本是活不成的，如此一来，芍药价格飞涨，从洛阳运到长安与建康的芍药，甚至有一盆千金之说。</p>
苏觅很快就发现，本地大户为了让珍稀的芍药品种能存活下来，便威逼利诱，强行迁走原先住在水渠附近的民户，又贱价强买下花户手中的芍药，砸烂灭种，致令他们无家可归，沦为流民。</p>
另一方面，陆惟也查到，从洛阳城郊流行起来的疫病，其源头疑似洛阳城郊的洛坪村的一口井。</p>
疫病首先从日常饮用井水的村民蔓延开来，再由村民入城，带给城里的亲戚，而那亲戚，正是在刺史府灶房的厨子。</p>
也即是说，这场疫病，很有可能并非天灾，而是人为。</p>
对方绕了一圈布局，正是为了剑指温祖庭。</p>
苏觅和陆惟分头调查，最后却都汇成一条线。</p>
谢维安道：“洛阳城以郑氏为首，柳氏、赵氏次之，这里头的赵氏，正是赵群玉族亲，不过早出了五服，关系比较远，不过赵群玉平步青云这数十年里，与洛阳赵氏往来很是密切，他对亲族也多有关照。</p>
至于强迫民户迁移，砸毁花户芍药的罗氏，则是柳氏姻亲。</p>
而赵氏跟郑氏结亲，也有三代了。”</p>
章玉碗评价道：“亲亲相护，亲亲相隐。”</p>
谢维安颔首：“不错，殿下所言，正是洛阳世族豪强的现状。</p>
虽然赵群玉没了，这些人势力有所削弱，但他们在本地仍旧是地头蛇，而且因为赵群玉的事情，加上臣大力在秦州等三地推行新举官制，他们感觉到危机，不乏有先发制人的想法。”</p>
苏觅非但不是初出茅庐一腔热血的雏儿l，而且行事很是老成。</p>
在查到井水问题之后，他并未贸然发难，而是以城中缺粮少药的名义召见了柳氏，希望他们秉持大义，出手相助。</p>
毕竟如果疫病蔓延下去，肯定也会波及这些人身上，虽说他们在饥荒之后，就赶忙将部分家人迁走，可苏觅在发现之后，也已及时制止，郑、柳、赵三家大部分人，都还留在洛阳城内。</p>
这种情况下，出粮出药，不仅是救染疫者和其他百姓，也是救他们自己的性命。</p>
柳氏自然无有不应，答应得很爽快，不仅愿意捐粮捐药，而且对苏觅道，愿意将名下几间药铺都暂时交给苏觅统辖管理，调配药物，等疫病结束再拿回去便是。</p>
苏觅见他们如此合作，也没有多作为难，</p>
就让柳氏回去准备，他又将此事信上，汇报给谢维安，这也是例行最后一封信的内容。</p>
但今日送达的这最新一封信，信上寥寥无几，只有几句话。</p>
苏觅说自己头昏脚轻，鼻塞有痰，不知是劳累过度，还是也染上疫病，随行仆从侍卫里，也有过半数都病倒，他唯恐有变，故临时加函一封，以告长安。</p>
另外，苏觅也提到陆惟正在调查一桩案子，与疫病有所牵连，但尚未有眉目，而陆惟目前暂时还平安，没有染病迹象。</p>
谢维安道：“这封信是在八日前寄出的。</p>
按理说，苏觅现在也应该开始命人清点药铺，若有缺医少药，正要汇总陈述，让京城这边调派驰援，但是自此之后，苏觅再未有消息传来，加上他最后这一封信所言身体染恙，臣有些不祥的预感。”</p>
章玉碗：“陆惟呢？”</p>
谢维安摇首：“也杳无音讯。”</p>
章玉碗：“你是担心他们步了温祖庭的后尘？”</p>
“是，陛下与臣，都有此猜测。”</p>
谢维安叹道，“先时因听说洛阳染疫，一切往来信件，臣皆再三小心，并未直接接触，之前的信件也是阅后即焚，但苏觅他们身在洛阳，即便再小心谨慎，本身也很难保证绝对安全无虞。”</p>
章玉碗蹙眉：“我记得他们出发前，是带了一百护卫的。”</p>
但对方真要发难的话，这点人想对付也很容易。</p>
只是陆惟一直没有消息传过来，此事未免更为蹊跷。</p>
难道他与苏觅不和，又或者不赞同他写信给谢维安？</p>
可真要那样，他自己也能上疏急报，直接传递给皇帝。</p>
此时此刻，章玉碗忽然能理解皇帝和谢维安为何急匆匆将她喊过来的原因：想要查清洛阳的事，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可能比她之前秦州或梁州遇到的局面，都要更为艰难。</p>
那些人固然不会明目张胆造反，像方良何忡那样直接打出旗号，可也不妨碍他们利用灾民或疫病去达成目的，他们在洛州本地经营数代，自然不是苏觅他们这样去几天随便查一下就能轻易连根挖出来的，如今的皇帝与他们不同心，甚至还想压制他们，那他们会不会反过来，也想拖皇帝的后腿？</p>
南朝那边的世家门户之见，比北朝更为根深蒂固，而两边世家也多同出一源。</p>
比如南崔和北崔，究其根源，把族谱拿出来一对，肯定是同一个祖宗。</p>
如此一来，南朝来使会否也成为他们心思浮动的一个契机？</p>
她想到的这一层，皇帝和谢维安自然也想到了。</p>
皇帝冷冷道：“他们必是记恨赵群玉一事，担心自己成为下一个赵群玉，这是要合起伙来，跟天子与朝廷作对呢！”</p>
真要说起来，世家还真不必怵皇权，相反天子往往要做出一定的妥协，因为皇帝只有一个，如今甚至还不是大一统的皇权，而世家往往人多势众，世代相替，每一家存在的时间，比立国还要久得多，很多还能追溯到前代，甚至前两代的王朝去。</p>
章玉碗沉声道：</p>
“若果如此，他们这次在洛阳之行，必已到了极为凶险的境地，他们与当地豪强之争，势必也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否则不会死了一个温祖庭，对方还要对苏觅他们下手，这已经是一而再，再而三挑战朝廷了！”</p>
以往都是皇权向世家退让，但是章骋处置赵群玉也好，同意三州推行新举官法也好，都让世家门阀看见了威胁，他们这是想以洛阳为契机，与天子叫板。</p>
若章骋最后退了一步，不再调查洛阳的事情，压下温祖庭的死，召回陆惟苏觅，不了了之，那么这不仅是洛阳豪强的胜利，以后其他地方也会有样学样。</p>
另一方面，皇帝还会失去对洛阳的掌控，以后的每一任刺史，都将碌碌无为，沦为世家的傀儡，这也是一贯的局面。</p>
“眼下，陆惟他们是否平安，都还未知，但朕不能不让阿姊知晓此事，朕怕你路过洛阳时想顺道去看陆惟，结果不明就里，遭遇危险，朕希望你们此行能绕开洛阳。”</p>
皇帝顿了顿，叹一口气，“朕也知道，阿姊素来巾帼不让须眉，可能还是会以身犯险，朕不想以天子的身份对你下令，一切取决于阿姊自己。”</p>
章玉碗沉默片刻：“就算我不去，陛下也要另外派人过去的吧？”</p>
谢维安道：“在殿下来之前，臣已经向陛下请命，前往查清此事。</p>
如果连陆惟都陷在里面，恐怕再派更多人也无济于事，不如臣亲自去一趟。”</p>
章玉碗想了想，摇摇头：“谢相国之砥柱，陛下身边不能少了你，还是我去吧，到时候我会让上官葵他们先行一步，绕开洛阳，而我自己再私下过去。”</p>
谢维安：“殿下是想隐藏身份？”</p>
章玉碗没有否认：“到了这等情势，亮明身份只会更加危险，温祖庭和苏觅的前车之鉴都说明了这一点，我进去之后，会设法与陆惟他们联系上，若有需要，再向长安送信。”</p>
皇帝皱眉，打断他们：“谢相，你先回去歇息吧，朕与阿姊再说两句。”</p>
谢维安拱手告退。</p>
他的确也是累了，眉间尽显疲色。</p>
原本这些天为了南朝来使，和柔然人侵扰雁门的事，就忙着调度商议，中秋宴还收到这样的信，可谓千头万绪，件件都需要绞尽脑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