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 法国戛纳海滨大道。</p>
为期十二天的戛纳国际电影节刚进入第三天，竞赛和展映活动同时进行，这是戛纳市每年举世瞩目的两周。暗红的会场内座无虚席, 这是个人作品展映会。一抹蓝色消失于荧幕之上，台下掌声雷动, 须臾，舞台灯光亮起, 幕布拉上, 一个简单的访谈会场便由一张茶几和两张白色沙发布置而成。</p>
主持人是国际著名影评人西蒙·格雷，被他请上来坐在对面的男人, 即是上一届戛纳最佳纪录片、金眼睛奖的获奖影片-「无法追逐的鲸」的导演, 商陆。</p>
掌声经久不息，来自全世界的数千名记者、业内从业者以“bravo”为影片的落幕呈现毫不吝啬的赞叹。</p>
西蒙·格雷用法语说开场白：“作为导演, 你和法国，和戛纳的缘分都是很深的，但是我们都觉得比较遗憾的一点是, 直到今天才是你首次踏入戛纳电影宫。”</p>
最早是「偏门」入围戛纳主竞赛单元。这一届的戛纳因为恐袭而推迟至九月, 「偏门」成功拿下评审团大奖和国际影评人费比西奖, 可惜的是, 剧组全员缺席电影节。要追溯的话，缺席的理由都很充足：导演商陆忙着在太平洋追鲸鱼，主演柯屿正在组里, 他们不去, 其他人也就只能作罢。</p>
第二年是纪录长片「无法追逐的鲸」在国际影评人周首映，好评如潮，并成功摘得金眼睛奖。这是剧情片导演商陆的首部纪录片，粉丝觉得他是被出道即登顶的压力搞垮了心态, 所以才去海洋上放逐自我，却没想到这部片子除了征战戛纳，先后还斩获了多伦多电影节、纽约影评人协会、洛杉矶影评人奖、凯撒电影奖和上海国际电影节的纪录片单元类奖项。</p>
但是这一年的商陆，依然没有出现。</p>
这是第三次，他带着自己入围主竞赛单元的剧情长片而来。全球首映设在明天下午，今天是另外的作品展映会，外加一场圆桌对谈。</p>
纵观他短暂的职业生涯，第一部剧情短片横空出世，以一己之力把小众先锋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拉到了举世皆知</p>
的程度，第一部剧情长片票房问鼎类型片之最，全球票房成绩不俗，奖项耀眼，第一步纪录长片更是近乎横扫——</p>
西蒙·格雷笑道：“你好像一直在尝试第一次，是什么原因让你从剧情片跨界到了纪录片？”</p>
商陆的声音透过话筒传遍会场，清冷沉稳，出乎意料的是，法语英语都如同母语的他，开口说的却是中文：“是出于个人无法战胜的痛苦。”</p>
现场很安静，西蒙·格雷问：“是什么痛苦？”</p>
他眼前的导演很年轻，但气场深沉，才华举世瞩目，已并非仅仅是华语电影中的翘楚。</p>
“一种无法确定真实的痛苦，”耳麦就别在脸侧，清晰地传递出他的停顿、呼吸和声音里的颗粒质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仅对于艺术，而是对于人生每一个方向的真实性都陷入了怀疑。电影是虚构的艺术，虽然我们用它在表彰真实，但那段时间，”商陆淡漠地说，“我已经厌恶一切虚构。”</p>
“所以你必须迫切地寻找到一种切实可触摸的真实。”见商陆点头，西蒙又问：“「无法追逐的鲸」是你和帆船运动员瑞塔一起合作的，她是你提前确认好的计划，还是是在追鲸途中偶然遇到的？”</p>
“是偶然，但也不偶然，瑞塔从电台里收听到蓝鲸的航行路线，临时决定更改航线去等它。”</p>
一头蓝鲸在北太平洋失去了她的幼子，她不愿放手，背着尸体绝望溯游二十三天2300公里，最终在一片陌生的海域选择放手。事件是忽然出现的，商陆原本的主题是「海洋」，但最终成了逐鲸之旅。</p>
对于一部纪录片来说，他审美上的克制多了一层诗一样的抒情性，蓝鲸的哀鸣在深蓝处空灵回响，如同一曲有关失去的「挽歌」。帆船运动员瑞塔正在她的第三次穿越太平洋旅行中，他们在蓝鲸「送葬」的航线中偶遇，成就了这部纪录片「纪录之外的叙事」，也是片子得以获奖的重要原因。</p>
商陆其实并不觉得这个奖是属于自己的，它可能属于人生戏弄性的际遇。</p>
柯屿说他命好的时候，他不信命。现在他开始相信这</p>
些荒诞的偶然性的「获得」，就根植在无法追踪却又注定的「失去」中。</p>
“瑞塔也在台下，让我们向她致以掌声。”</p>
第一排正中的位子安然端坐一个女人，她是混血，肤色黑得很漂亮，穿白色露肩缎面礼服，听到主持人的问候和掌声，她站起身鞠躬鼓掌致意，视线却是专注地与商陆交触的。</p>
商陆从有关柯屿的短暂出神中回过神来，对她颔首。</p>
“瑞塔是现役最伟大的自由帆船航行家，你有没有兴趣把她变成你镜头里的角色？”西蒙有意放松氛围。</p>
商陆第一次真正笑了一下，虽然是很转瞬即逝的：“她不行，她演技很糟糕。”</p>
台下果然轰然笑了起来。</p>
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向什么才是他心中的好演员、以及一个好演员是如何切实地影响到故事和导演的。商陆说，“我喜欢勇敢的人，一个好演员首先要有充沛的勇气和坚韧的精神力量，这意味着他能跟多地去尝试拓宽故事空间。”</p>
西蒙诚挚地说：“这个问题不是我第一次问，前不久我刚采访过柯屿先生，我们都知道他是你第一部长片的男主角。”</p>
身体深处涌起的反应是很忠实的，做不得假。商陆清醒地知道自己心跳狠狠漏了一拍，一直安坐的身体缓缓坐直，欲盖弥彰地端起水杯，却又没喝。他只是握着纸杯，脊背又松弛地靠回了沙发靠背。</p>
“是的。”他回了毫无意义的两个字。</p>
西蒙说：“柯屿先生演绎的叶森很精彩，当年也入围了主竞赛单元最佳男演员，据我所知，他在遇到你之前表现平庸，对于怎么打开演员在片场的状态，你有没有什么心得分享？”</p>
因为手指用力的缘故，纸杯出现了褶皱。商陆简单地分享，最后说：“柯屿的成绩属于他自己，我和他只是有幸合作过两次，他是有天赋而努力的。”</p>
“但是你们合作的两次都很惊艳，我个人一直在关注你，不知道能不能展望你们的第三次合作？”</p>
不能。</p>
这两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商陆却停顿了下来，最终场面性地说：“但愿。”</p>
不知道柯屿有没有在台下。</p>
商陆心中模糊地掠过这个念头，随即嘲笑自己的卑微。他知道柯屿也在法国，是跟着栗山剧组来的，两年前的「偏门」，他与影帝失之交臂，这次是二征。栗山是戛纳的老朋友了，这次很看重，把片子的全球首映放在了戛纳，就在电影节的第二天。</p>
·</p>
是的，商陆已经在电影节的第二天，就见过他了。</p>
单方面的。</p>
两千人的卢米埃尔大厅，商陆坐在台下，混杂在全世界各种肤色的电影人之间。首映红毯声势浩大，商陆没走，是混在媒体和发行商、院线购买商中排队进去的。</p>
主创团队是在戛纳艺术总监的带领下走进卢米埃尔大厅的，栗山头发白了许多，掌声不停，他一时间无法落座，微笑与观众致意。</p>
商陆的目光很遥远地落在柯屿身上。他仍然是中国最当红的电影明星，做造型时，一定是挑花了眼的。新片演的是个花花公子，人便很应景地穿上了花西服，很热带，很度假，得亏他能驾驭住。</p>
瘦了。</p>
或许又没有。</p>
这种事只有最亲密的人才能丈量，商陆看到的柯屿，和全球媒体看到的是一样的，一样的遥远，一样的从容。</p>
灯光暗下，商陆的视线越过一层又一层阶梯式座位，看到他侧耳听栗山的话。</p>
心还是会跳得更快。</p>
商陆放轻呼吸，收回目光，看向巨大的荧幕。</p>
栗山的故事很有意思，女主角茉莉有一天忽然觉醒了倾听心声的能力，而柯屿饰演的花花公子在机缘巧合之下，知道了茉莉拥有的这份能力。他需要让茉莉爱上自己，但这份意图带有强烈的功利性和企图心，故事就在倾听与反倾听、谎言与套路中进行。</p>
情节荒诞，主题四两拨千斤，用商陆的眼光看，是很「法国式」的，可以说在讨好戛纳的艺术审美观影途中，现场笑声不断，柯屿极其放得开，那种肢体、那种眼神，多一分就油腻了，但他演绎得很清新，把一个懦弱、自私、自欺欺人的花花公子演得很讨人喜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