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池走到家的时候, 奶奶已经睡了。</p>
放下手电，洗了澡，换了睡衣, 顾晓池躺在床上, 再次拧开台灯。</p>
睡不着, 盯着书上的一副油画发愣。</p>
那是拉斐尔·桑西的《披纱巾的少女》。华贵衣裙的百褶纹，用的是浅绛和银灰。</p>
领口一大片洁白的皮肤露出来, 在琥珀色项链的衬托下，更显丰润。</p>
头披一块白纱, 柔柔的, 像仙女。</p>
顾晓池出了一会儿神, 把书合上。</p>
年会么……她在心里想。</p>
刚才看到, 平日里总穿童装毛衣和牛仔裤的小平，也穿了一件礼裙，淡淡的鹅黄色, 领口缀满了童趣的百褶边, 蓬蓬袖, 像从林子里钻出来的小精灵。</p>
韩菁偶然从她身后路过, 穿一件月牙白的鱼尾裙，带一条简洁的珍珠项链, 倒是与小平很相衬，颜色组合起来, 清清爽爽，像即将到来的春天。</p>
顾晓池忍不住一直想，年会上的葛苇，会穿什么呢？</p>
手机突然响起来，连震了二三十下, 震得从床头柜上，掉到了顾晓池的枕头边。</p>
顾晓池怀疑手机中病毒了，摸过来一看，才发现自己被小平拖进了一个微信群里。</p>
那应该是公司的大群，叫“橙心橙意一家人”。顾晓池看了一下群成员，足足有几百人。</p>
像她这么一个兼职夜班司机的小职员，忘了加群，好像也没人记得。</p>
直到今晚，小平想起把她拖进群里。</p>
刚才的震动，是小平连发了二三十张年会上拍的照片。今天倒奇怪，卧室里也有4G信号。</p>
村里的信号就这样，时有时无的。</p>
顾晓池心里一动，一张一张的点开。</p>
前十几张快速略过，直到第二十张的时候，顾晓池点了“下载原图”。</p>
那是葛苇。</p>
穿一件蓝色礼裙。暗蓝色，甚至接近于墨，像刚才顾晓池头顶的天空，在无限黑暗里泛出一点点蓝。</p>
衬得她肤白胜雪，整个人都在发光。好像她就是整片天幕上，唯一的一颗星辰。</p>
没带首饰，连一条项链都没有。</p>
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素。浓郁的眉，绛红的唇，大气又明艳，笑得张扬。</p>
她端着一杯红酒，身边的人都围过来闹，酒杯摇摇晃晃，红酒渍洒在裙摆上，葛苇却毫不在意，笑得眼尾都皱了起来。</p>
她只要恣意快乐，今朝有酒今朝醉。</p>
像一贯的她。</p>
顾晓池眯了眯眼，把照片点击放大。</p>
照片的角落，竟然有一张熟悉的脸。</p>
校花贺淼。</p>
她挤在闹酒的人群里，没有很靠近葛苇，一双眼的眼神，却始终停留在葛苇身上。</p>
顾晓池微微皱眉：橙果的年会，贺淼怎么在？</p>
也不知是几点睡着的，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被子都没盖好，手机还握在手里。</p>
解锁屏幕，一眼就看到葛苇穿暗蓝色礼裙的那张照片。</p>
美得像一个遥远的童话。</p>
不像眼前，灰蒙蒙的树，灰蒙蒙的天，桌子上的格子布，还是上个世纪的老旧范儿。</p>
安寒打电话来的时候，顾晓池微微有点咳嗽。</p>
安寒问她：“怎么，感冒了？”</p>
“昨晚被子没盖好吧。”顾晓池说：“没什么事。”</p>
“小心点。”安寒叮嘱她，又神神秘秘的说：“给你说一八卦。”</p>
“嗯？”</p>
不知怎的，顾晓池直觉安寒的八卦，与橙果有关。</p>
果然安寒说：“你知道贺淼昨晚去哪儿了么？”</p>
“你说。”</p>
顾晓池的心往下沉。</p>
安寒说：“她去橙果的年会了，和葛苇黏糊了一晚上。”</p>
“啊。”顾晓池不知该说什么。</p>
“我以前知道她家境不错，可不知道她爹那么牛。”安寒说：“原来她家那个贺氏集团，就是做物流那个贺氏。你听过吧？触角很长，娱乐圈都有涉足。”</p>
“贺淼也不知是不是学画觉得平淡了，竟然要进娱乐圈。”安寒啧啧称奇。</p>
顾晓池轻声问：“要进橙果？”</p>
“不是。”安寒说：“贺氏注资了柏萱，贺淼签了那里，她昨晚去橙果的年会，据说是去挖角葛苇的。”</p>
“应该……没答应吧？”顾晓池问。</p>
因为她觉得乔羽在国内的经济约，就签在橙果，葛苇应该不会离开橙果。</p>
果然安寒说：“是的。但这不是最大的八卦。”</p>
“还有什么？”顾晓池眼皮一跳一跳的。</p>
“说出来你都不信。”安寒道：“贺淼她跟葛苇表白了。”</p>
“什么？”顾晓池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p>
安寒继续说：“据说追葛苇的人可多了，毕竟现在乔羽订婚了么。贺淼说，昨晚年会上，给葛苇送车送房子的都有，还有好几个小鲜肉，趁着喝多了总往葛苇身上靠，一看就不怀好意。”</p>
“那……”顾晓池想问葛苇是怎么回复的，却觉得嗓子发涩。</p>
安寒说：“葛苇好像都没收。但是……”</p>
顾晓池捏着床头柜上的书角。折起来，又放下，折起来，又放下。</p>
深深的一道折痕，像折在人的心上。</p>
为什么所有的好消息后面，都要跟一个“但是”？</p>
安寒说：“但是葛苇说，追她的她都欢迎，来者不拒。”</p>
顾晓池想起葛苇的那句话：我没有心。</p>
那句话的意思是，她也不知道除了乔羽，她还能不能喜欢上其他人吧。</p>
顾晓池只是她所有可能性中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p>
“你怎么不说话？”安寒问她。</p>
顾晓池艰难回答：“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p>
虚无的解释了一句：“我不太八卦。”</p>
安寒哈哈一笑：“那就祝我们都不挂科吧。”</p>
美院的考试涉及一些教授的主观分数。放假的时候，期末考的成绩还没公布。</p>
顾晓池挂了电话后，说来也巧，收到学校的短信。</p>
各科的成绩都出来了，顾晓池看了一眼，应该还算不错。</p>
又一个电话进来，是周骊筠：“成绩看到了？”</p>
“看了。”顾晓池轻声说。</p>
“这学期的一等奖学金是你。”周骊筠笑了：“老师很为你骄傲。”</p>
“谢谢周老师。”</p>
顾晓池诚心诚意。从入学开始，周骊筠对顾晓池指导不少。</p>
周骊筠说：“大二会分专业方向，你可以先开始考虑了。”</p>
“油画应该是不能放的。”周骊筠不愿放过这棵好苗子：“但你脑子快，又勤奋，服装设计或许也可以兼顾。”</p>
周骊筠看过顾晓池画的人物，眼睛会说话，这还不是最难得的，就连那些衣服的褶皱，都在配合着动作，述说着人物的情绪。</p>
周骊筠知道这孩子真正有天赋。也知道她家的情况，不能只玩纯艺术曲高和寡的那一套，所以早早替她打算。</p>
顾晓池感激：“好，我会考虑。”</p>
周骊筠神秘一笑：“你不久后，应该会收到我的新年礼物。”</p>
周骊筠对顾晓池，好得过分。</p>
挂了电话，顾晓池去告诉奶奶自己得了一等奖学金的好消息：“下学期的学费，您不用犯愁了，我自己打工的钱，够付生活费就成。”</p>
奶奶拍着胸口：“阿弥陀佛，这是你在天上的爸妈保佑。”</p>
顾晓池沉默。</p>
她并不确定是不是。</p>
按说小孩三岁之前是不应该有记忆的。可顾晓池分明记得，在爸妈外出打工以前，春节的时候，她见过她们。</p>
父亲喜欢喝酒，五官英俊，却有酒糟鼻。倒是母亲与现在的顾晓池，长得更像一些，一双哀怨的眼睛，比顾晓池妩媚。</p>
母亲看着顾晓池的眼神，不是温情，是嫌恶。顾晓池听到她说：“怎么就意外生了你呢？”</p>
“要是没有你，我们肩上的担子，可就轻多了。”母亲叹了口气。</p>
“真希望当时流产了，让你死在我肚子里。”母亲抱起顾晓池，把她往天上抛，又接住，像对待一个什么小玩意儿，嘴里念念有词：“小累赘，小累赘。”</p>
再后来，父母就出事了，再也没回来过。</p>
顾晓池小学的时候，有一次被同学欺负得很惨，回来后沉默很久，对奶奶说起这段往事。</p>
“没有人爱我。”年纪那样小的顾晓池，下了老成的结论：“奶奶，除了你，连爸妈也不爱我。”</p>
奶奶大骇：“胡说，三岁以前的小孩子能记得什么，那都是你自己臆想的。”</p>
“都怪你爸妈陪你太少。”奶奶拥住顾晓池：“但他们是爱你的。”</p>
顾晓池沉默。她不想跟奶奶顶嘴，但她不信。</p>
母亲的眼神和语气都太生动，到现在还历历在目，顾晓池不信那只是她的臆想。</p>
没有人爱，养成了她淡漠又冷清的性子。从小到大唯一感受的温暖，第一次来自于奶奶。</p>
第二次来自于一个陌生的女人，葛苇。</p>
有了葛苇，顾晓池才能走出大山，进了美院，遇到安寒这样的朋友，又遇到周骊筠这样的老师。周骊筠寄给顾晓池的新年礼物，是一整套《技术绘图》，教人如何绘制不同类型的服装图纸。</p>
再加上阴差阳错，她成了葛苇的夜班司机，每晚都能站到葛苇的身旁，便天真的以为，她和葛苇处于同一个世界。</p>
原来并不是。</p>
顾晓池只是一粒沙，而葛苇拥有的是一片沙漠。</p>
吃午饭的时候，奶奶的开心还在延续，摸索着给顾晓池夹菜：“好孩子，多吃点，下学期再考个第一回来。”</p>
筷子颤巍巍的，夹偏了，差点掉在桌上，顾晓池赶紧把碗伸过去接住。</p>
芋头噎人的吞不下去。连没放多少小米的小米粥，都觉得稠厚得难以下咽。</p>
恍恍惚惚的，就到了春节那一天。</p>
电视机的屏幕花了，一道道的，春节晚会的主持人们都变成了结巴：“春春春……春节快乐！”</p>
顾晓池没太在意，盯着手里的手机。</p>
村里信号太差，大多数时候是收不到微信的。不过不知怎么的，春节这天晚上，倒是一条微信提示弹了出来。</p>
来自橙果的大群。本来年会之后，那个群已经沉默好久了。</p>
可能因为老板在群里，大家平时都不冒泡的。</p>
说话的人是葛苇：“十二点的时候我发红包，大家注意手速哈。”</p>
说完群里又沉默了。顾晓池觉得，应该不是没人回复葛苇，而是4G信号又没了。</p>
熬到十点的时候奶奶去洗澡，她精力不济，睡得早，交待顾晓池守岁。</p>
顾晓池点头说“好”，扶着奶奶回房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