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管家是按名册找来的。</p>
他有一份十六年来从宜阳县迁入京都的名册。</p>
名册上三百多户人家，仅剩下十多户尚未拜访。</p>
昨日找错进了林家，今日这个沈家，也不知对不对。</p>
严管家看着沈大河往里爬，不慌不忙跟在沈大河身后。</p>
沈大河爬十下，他挪两步。</p>
一个惊慌失措，一个闲庭信步。</p>
很快，严管家看见一个年近四十的妇人出现。</p>
相貌寻常，脸上带着大病未愈的虚弱。</p>
严管家不知道，这正是沈连翘的养母。</p>
她穿着缟色粗布上衣、鸭青色下裙，腰间系一条做饭时穿的围裙，神情恐慌。</p>
“你这是咋了？”</p>
她把沈大河拉起来，看向严管家。</p>
“鄙人严君仆，”严管家施礼道，“叨扰夫人，还望勿怪。”</p>
一面说，一面送上提着的篮子。</p>
篮子里放着一块腌肉，两样果蔬。</p>
这是京都人们走动时带的礼物。</p>
没有贵重到让人拘束，也不会廉价到拿不出手。</p>
抬手不打笑脸人。</p>
沈夫人虽然紧张，但还是把严管家请进屋。</p>
“家里没有茶叶，给老爷沏了一碗鸡蛋茶，请不要嫌弃。”</p>
沈夫人把碗捧来，严管家双手接过。</p>
所谓鸡蛋茶，是把生鸡蛋在碗中打散，再把开水沏进去。</p>
鸡蛋烫得刚刚熟，点一滴香油，趁热喝下，可润喉解渴，还能降火败毒。</p>
“多谢夫人，”严管家道，“鄙人虽然带着茶水，不过想必这个更好喝。”</p>
接受对方的好意，是让对方放松警惕的第一步。</p>
“鄙人是给东家办事的，”严管家道，“当不起‘老爷’二字。我们东家姓孔，初来京城。夫人您唤我‘管家’就成。”</p>
沈夫人仔细打量他的着装和气度，觉得这个管家大有来头。</p>
一听他是孔家的，又添几分畏惧。</p>
知道了对方的身份，沈夫人连忙道：“奴家穷苦，也担不起‘夫人’二字。您就唤我‘沈家娘子’吧，这是犬子大河，不懂事，管家莫怪。”</p>
严管家也不再客套。</p>
他并不废话，开门见山道：“是这样的，我们东家十六年前，曾丢过一个孩子。”</p>
他抿唇端坐，眼睛有意无意，盯着沈家娘子的脸。</p>
人们听到事情的第一反应，往往是来不及掩饰的。</p>
果然，她先是微惊张口，接着便往后看。</p>
她身后坐着沈大河，而沈大河脱口而出道：“不会吧？”</p>
严管家的心提起来。</p>
看来有眉目。</p>
“是个女儿，”他直言不讳，“刚出生不久，放在箱子里，用袍子裹着。”</p>
他每说出一个线索，沈家娘子的眼睛就瞪大一分，到最后左右四顾，又紧张又激动道：“没想到真的找来了！”</p>
前几日还想让连翘去找亲生父母，如今亲生父母找上门了。</p>
严管家点头道：“沈娘子在宜阳县时，捡过孩子吧？”</p>
沈家娘子微低着头，咬紧嘴唇。</p>
“娘子放心，”严管家连忙宽慰道，“我们孔家不是小气人家，除了把小姐请回去，也会重金补偿娘子，两家更要经常走动，不会生分的。”</p>
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p>
“当真要把她请回去，还要重金补偿？”</p>
沈大河急急道。</p>
他的眼睛转了转，瘸着腿起身，拽住沈家娘子道：“这是大事。娘，咱们出去说说。”</p>
严管家等了一盏茶的工夫。</p>
他理解乍然遇到认亲时，对方的反应。</p>
看来是不舍得分别。</p>
人非草木，即便不是亲生的，养了这么多年，也会感情深厚。</p>
之前找到那个捡过女婴的林家，对方一开始也是紧张激动不愿意多说的。</p>
很快，沈家娘子和沈大河走进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姑娘。</p>
那姑娘又瘦又小，头发枯黄，脸盘尚未长开，神情拘谨胆怯。</p>
沈大河把她往前推推，对严管家道：“这就是当年捡的孩子，爹给她起了个名字，叫沈红芍。”</p>
沈大河想得很清楚，如果沈连翘被认走，他以后就甭想有好果子吃。</p>
刚有了俩臭钱就敢打他一顿，以后有了倚仗，还不得把自己打死吗？</p>
况且孔家若知道他卖过沈连翘，就更要完蛋。</p>
孔家是什么人？</p>
是刚到京城就敢拆掉南街赌坊的人。</p>
是杀伤十几条人命，对方都不敢报官的人。</p>
如今推这个听话的亲妹子出去，是对妹子好，也是对他自己好。</p>
娘是不敢反驳的。</p>
爹没了，他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说了算！</p>
当时他要卖了连翘，娘不是也没办法吗？</p>
严管家认真观察这一家人的表情。</p>
他曾经行走江湖，后来跟着东家做生意。</p>
别的本事没有，不过察言观色，还是很擅长的。</p>
沈大河站得很直，眼睛却盯着沈红芍，这是在暗地里逼迫。</p>
沈家娘子的眼神飘忽不定，紧挨沈红芍站着，这是有些心虚。</p>
再看看被他们推到前面的小姑娘。</p>
眼睛含泪脸颊通红，不敢抬头恨不得钻地缝里。而她的手攥紧衣服，又表明情绪激动。</p>
不过小姑娘遇到这种事，这个反应是正常的。</p>
严管家从椅子上起身，走到沈红芍面前，弯腰与她平视，问道：“你看起来不太像十六岁。你有姐姐吗？”</p>
“没有！”沈大河抢先道，“我娘就生我一个，又捡了个妹妹。”</p>
严管家悠然起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