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醅酒酒劲上来得快,消散得也快。李朝歌很快就不晕了,但是?她躺得正?舒服,懒得起身,干脆就这样说道:“你猜这个馊主意是?谁出的?”
女皇先前没提过让李朝歌嫁给武元孝,想来是?突然发生了什么,这才勾动了女皇的想法。李朝歌昨天听说梁王妃徐氏死了,她当时还觉得徐氏这病蹊跷,果然,今日就闹出幺蛾子了。
顾明恪说:“就那几?个人,还能是?谁。”
李朝歌闭着眼长叹:“我先前还说她是?一个漂亮蠢货,一把年纪了还把自己当孩子。现在看?来,她倒出息很多?。”
经历了退婚、逼婚后?,李常乐确实成长了。李常乐年幼时只懂得享乐,高宗、女皇像所?有父母那样,儿子当继承人培养,女儿却捧着宠着,所
?以李常乐长大后?依然像个孩子一样,没有学会阴谋阳谋,所?用的伎俩宛如?孩童抢夺玩具,天真?又恶毒。
但不得不说,李常乐的手段虽然低劣,却十分有用。李常乐害死了徐氏,将正?妃位置腾出来,然后?公然撮合李朝歌和武元孝。李常乐自然不是?真?的想让李朝歌嫁给武家人,她这样做,其实是?为了挑拨李朝歌和女皇的关系。
如?果李朝歌拒绝,必然得罪女皇;如?果李朝歌同意,那李常乐不费一兵一卒便瓦解了李朝歌和顾明恪的联盟。来俊臣倒台后?,朝中再无?人能和李朝歌和顾明恪匹敌,如?果放任这两人壮大下去,迟早会威胁到李怀。所?以李常乐使出这么一个毒计,无?论李朝歌愿不愿意,李常乐都不亏。
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手段,已经有政客的雏形。李朝歌毫不怀疑,假以时日,李常乐一定会成长为一个合格的政客。
不择手段,唯利是?图的政客。
冬日阳光温暖盛大,李朝歌躺在顾明恪身上,轻声问:“在皇宫这个地方,连亲情都要明码标价吗?”
顾明恪手指抚上李朝歌的头发,缓慢穿过她的发丝:“那些感情是?真?的,只是?,背后?有代价而已。”
顾明恪很能理解李朝歌的感受,因为他也是?这样。他从出生起就欠了债,他终生扮演另一个人,想要被?人看?穿,但是?又不能被?人看?穿。他知道父母兄长对?他有真?情,在战争没有开?始之?前,父王欣赏他,遗憾不能让他光明正?大走?在人前;母后?对?他愧疚,亲自安排他的衣食住行,事必躬亲无?微不至;兄长也带着他读书写字,骑马射箭,王宫里冷漠倾轧,兄长身为大公子也不能幸免,他们兄弟两人曾形影不离,共同抵御外界的算计。
他们陪伴彼此度过了漫长又艰辛的童年。后?来,他们都长大了,兄长的世子地位再无?人能动摇,他们的分歧也油然而生。
顾明恪早就知道,父母兄长爱他,只是?没那么爱他。利益里面?掺杂了真?心,冷漠里偶尔会有温情,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才无?法割舍,
不能挣脱。
李朝歌想到行宫里的那个梦,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握住顾明恪的手。顾明恪手指修长,指尖有些冰。他感觉到她的力道,反客为主,紧紧包住她的手。
修仙之?人体清无?垢,顾明恪又尤其自律,他身上没有一丝赘肉,双腿匀称修长,腰腹上覆着薄薄的肌肉,靠上去踏实又舒服。李朝歌不由在上面?蹭了蹭脸颊,她还想再感受一下,就被?顾明恪扶着脑袋,远远搬开?:“别乱动。”
李朝歌睁开?眼睛,枕在他腿上,幽怨地瞪了他一眼。
顾明恪脸色清冷,一本正?经,完全?看?不出端倪。李朝歌倒也没有多?想,她以为顾明恪只是?单纯地不喜欢别人靠他太近,李朝歌不在意,诚心问道:“你说,如?果一方是?天下人,一方是?一个人,毁灭一个人就可以救天下,你会选哪个?”
顾明恪刚刚松了口气,听到李朝歌的问题,很明显怔了一下。他垂下眸子,低声道:“这种选项又不可能真?的存在。”
“只是?讨论罢了。”李朝歌说,“假设存在。你会怎么做?”
顾明恪不答,他皮肤白,容貌俊,阳光洒在他身上朦胧的像梦境一样,总叫人疑心一眨眼就会消失。顾明恪摩挲着李朝歌的手指,问:“你会怎么选?”
李朝歌想了想,很认真?地说:“我什么都不选,牺牲诚然伟大,但只有当事人才能说这种话,其他任何人都没有权力让一个人为世界牺牲。我相信一定能找出第?三条路,但是?其他人,应当会选择天下人吧。”
顾明恪轻轻笑了:“对?啊,所?有人都这样选。”
包括他自己。
李朝歌看?他表情不对?,支肘爬起来,仔细盯着顾明恪的眼睛:“你怎么了?”
“没什么。”顾明恪依然清浅含笑,整理好她松动的发簪,说,“马上就到年假了,等过几?日放假,我们去剑南吧。”
李朝歌觉得顾明恪似乎隐藏了什么,但是?她捕捉不到。李朝歌最终轻轻点头,笑道:“好啊。”
他们两人旷了半天的工,第?二日,还是?照常上朝去了。众人觉得
朝堂上的气息好像不太对?劲,但仔细感觉,又什么变化都没有。放假的时辰一日日近了,众人很快转移注意力,兴高采烈迎接新年。
十二月二十,来俊臣问斩,之?后?早朝上再无?大事,基本所?有事都围绕着放假转。腊月廿七全?朝放假,各地封衙,七天后?才重新开?门。二十七这天谁都没有心思上班了,上朝本来是?装个样子,但是?没想到,铜匦接受到一封鸣冤书。
大源县青云村的农民冒着寒冬进城,郑重地在端门前叩首,然后?投了一封书信。他们并不知道,朝廷马上就要放假,根本没有人会管他们的事情。
但他们进城时出示了李朝歌的令牌,禁卫军转达给李朝歌,李朝歌便知道了。
李朝歌不忍心让这些人在大冬天白跑一趟,便在早朝上提出来这件事。
放假这天说这种事,无?疑是?很不讨喜的。但是?女皇听后?,沉默片刻,让人打开?铜匦,将这份信取过来。女皇在上首看?信,许久没说话,下面?的人不知道女皇心意,揣测道:“圣上,不知信中说了何事?”
女皇合上信,看?不出喜怒,淡淡说:“是?张家强占耕地的事情。”
大殿内外一静,片刻后?,有人说道:“五郎、六郎宅心仁厚,不会做这种事情,兴许是?误会吧。”
二张兄弟在朝中如?日中天,谁敢得罪他们,一听到有人伸冤,立马有臣子跳出来替二张兄弟辩驳。张燕昌浑不在意,收买土地算得上什么稀罕事吗,在场这些官员,哪一个发家后?不忙着置办地产,收购商铺?
许多?人替二张兄弟说话,张彦之?飞快看?了最前方的李朝歌一眼,站出列,说道:“此事臣并不知晓,可能是?恶奴假借张府的名义作恶。若确有其事,理应严惩,免得他们在外面?败坏张家的名声。”
众人都以为女皇会轻轻放过,没想到,女皇却说:“既然你们兄弟二人并不知晓,那回去后?便好好查查吧。若是?恶奴欺上瞒下,那就将恶奴打发走?。土地能退则退,不能退就将钱补足。”
张燕昌吃了一惊,等反应过来后?,背
上立刻出了一层汗。张燕昌和张彦之?应诺,慢慢退回队列。其他人也被?这个反转吓住,一时没人敢说话。
女皇又问:“前段时间张府门口被?人写字的事,查出来了吗?”
李朝歌出列,说:“回禀圣上,臣已查清,写字的是?一个妖怪。”
女皇声音中听不出情绪:“确定是?妖怪?”
“是?。”李朝歌垂着眼睛,说,“只有妖怪,才能绕开?侍卫和百姓的眼睛,一而再再而三在门上写字。圣上放心,臣已经将此妖捉拿。”
顾明恪就站在不远处,但是?他没有动弹,任由李朝歌将凶手定为“妖怪”。女皇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沉沉问:“是?什么妖?”
李朝歌顿了顿,道:“此妖第?一次现世,之?前不曾记录它的名字,为无?名妖。”
李朝歌半垂着视线,女皇也没有再追问,颔首道:“那就这样吧。”
太监见?了,扯起嗓子,长长唱喏:“散朝。”
远远看?去,紫微宫如?同退潮的海岸,只不过涌上来的浪潮颜色各不相同。最前面?是?朱紫卿相,然后?是?绿衣郎官,最后?面?,才是?青衫芝麻官。
李朝歌回到镇妖司后?,点了遍花名册,给众人发了朝廷年礼食盒,便宣布放假。
风起云涌的垂拱二年,结束了。
众人拿着食盒,欢欢喜喜回家过年。李朝歌留在最后?,等人都走?完了,才拿了封条,将张府的卷宗贴好,放到档案室里。一旦贴了封条,就意味着这个案子定案了。
李朝歌看?着格子里整整齐齐、微落了灰的卷轴,不由出神。以前她接手的案子都是?各种妖怪,唯独这一次是?人,从头到尾没有任何怪力乱神。可是?,最后?罪名却是?一只妖,其曰无?名。
李朝歌看?向窗外,天空蔚蓝,一行鸟雀正?从树梢上飞过。世上哪来那么多?妖怪呢,真?正?的妖怪,其实藏在人心里。
外面?传来敲门声,李朝歌回神,发现顾明恪站在门外,问:“你在忙吗?”
李朝歌摇头:“没有。放完这个卷轴就没事了。”
李朝歌锁好
档案室,合上殿门,和他一起走?向镇妖司外。顾明恪问:“去剑南吗?”
这是?他们早就约定好的,可是?现在,李朝歌想了想,摇头道:“剑南不急着去,我想先去京城周边看?看?。青云村是?被?我们发现了,所?以能伸冤,但其他没法出声的地方,说不定还有冤情。”
顾明恪颔首,自然没有二话。李朝歌有些过意不去,说:“去剑南是?游玩,去洛阳周边却是?公差,都放假了我还连累你处理公事……”
“无?妨。”顾明恪止住她的话,“出去玩什么时候都可以,但是?那些被?掠夺了土地的百姓,却未必等得到下一个冬天。我们走?吧。”
李朝歌安下心,兴致勃勃安排他们接下来的行程:“我们先回公主府换衣服,然后?就出发。”
两人说着话走?远了,过了一会,李朝歌问:“今日,你为何不拆穿我?”
“我为何要拆穿?”
“你分明知道,犯事的是?人,根本没有无?名妖。”
顾明恪抬头望向天空,天边云层朵朵,圣洁而煊伟。顾明恪静静看?了一会,说:“我一直想知道,法理和人情如?何周全?。或许,这就是?我来这里的意义吧。”
——《无?名妖》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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