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第一难处，也是为什么越多人愿意找他，便越容易成功的缘由。需知道，若是他无心恋世，去意已决。”怀罪说道，“那么引魂灯也就照不出他的身影。所以重生之术若要施展，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若是去找他的人，亡者都不眷恋，自身不愿重归红尘，谁也强求不得。”</p>
“……”墨燃不禁握紧了手中的魂灯。</p>
薛蒙急道：“师尊最是心疼我们，又怎会不愿回来？大师，用这引魂灯找到师尊人魂后，又当如何去做？”</p>
“找到人魂之后，便需你们去个地方。”</p>
“哪里？”薛蒙问。</p>
“地府。”怀罪答。</p>
三个人谁都没有想到竟然真的要去地府，不由都是一惊。</p>
师昧轻轻“啊”了一声，微舒美目，低声问道，“这……活人怎么可以入地狱？”</p>
“这个我自有办法，施主不必担忧。”</p>
怀罪不疾不徐地朝他望了眼，继续说道：“但是你们三人，无论谁先找到了楚晚宁的人魂，那么都必当殷切期盼他返回阳间，愿为其上求碧落，下溯黄泉。若是心中意念不坚定，半路楚晚宁的魂魄就会散去，再也不能聚拢。”</p>
师昧：“这……”</p>
薛蒙道：“师尊于我恩深义重，即便要我去无间地狱寻他，我也没什么可说的。”</p>
“……师尊因我身死。”墨燃抬起眼眸，亦道，“我欠他良多，也没什么可说的。”</p>
怀罪道：“好。那么你们便记清楚，楚晚宁的人魂被第一个人寻到后，其他人即便前往，也无法再瞧见他的身影。而那个寻到他的人，需得在天明前都确保引魂灯不灭，且一直照着他的魂魄。”</p>
薛蒙道：“这有何难？”</p>
“难。”怀罪说，“三魂分离后，每个魂魄往往都会缺失一部分东西。可能是听觉，可能是心智，可能是记忆……总之若是运气不佳，你们见到的师尊并不会那么轻易听你们的话，得想法子哄他。”</p>
薛蒙：“……”</p>
墨燃心中一紧，甚是不安：“……要哄他？可万一……说错了什么话呢？是人的时候都很难猜他心意，何况成了鬼。”</p>
他原本是真心实意的担忧，可薛蒙与他不睦久了，竟以为墨燃是在嘲笑楚晚宁，因此对他怒目而视，继而转头道：“哄有什么难的，反正记清楚，不让师尊离开引魂灯周围就是了。”</p>
师昧问道：“那黎明之后呢？”</p>
“黎明之后，楚晚宁的人魂会飘入引魂灯内。届时贫僧会备好竹筏，在桥边等待二位。这里地处鬼界入口，奈何桥下滔滔流水正好连着黄泉，竹筏会载着那个找来了残魂的人，前往鬼界。”</p>
薛蒙：“坐竹筏去鬼界？”</p>
师昧问：“只能一个人去吗？其他人都不能再帮忙？”</p>
“不能，所以谁找到了楚晚宁的人魂，谁就要孤身入鬼界寻他的地魂。若是那人半途而废，或者临阵退缩，楚晚宁的人魂就会被引魂灯吞噬，再也无法投胎转生。”</p>
薛蒙一惊，几乎是立刻扭头对墨燃说：“你别去了，我信不过你！”</p>
墨燃缄默不语，只由他质疑着，并不去争执。</p>
师昧见状去劝道：“少主，阿燃他并不是那种临阵脱逃的人，你……”</p>
“不是又怎样？！”薛蒙厉声道，“他已经害死了师尊一次，我凭什么相信他不会害死师尊第二次？他就是个瘟神！”</p>
师昧轻声道：“大师还在这里，你怎么能这么说。”</p>
“我怎么不能说了？难道不是吗？多少次师尊受伤都是因为他！每次有他在，准没有好事情。”薛蒙这样一说，眼眶又红了，嘴唇哆嗦着，发着抖，忽然就有些失控，伸手去拽墨燃手里的引魂灯，“把灯给我，别再给师尊寻晦气。”</p>
“……”</p>
“给我！”</p>
薛蒙骂着，墨燃不还嘴，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薛蒙说的对。</p>
鬼司仪面前也好，金成池湖底也好，哪一次楚晚宁不是因为他而受的伤，楚晚宁的身上有多少疤痕，是为他留下的？</p>
瘟神。</p>
呵……</p>
对，真对。</p>
可是即便如此，即便知道自己愧对师尊，即便知道自己不配再去央求师尊由黄泉归来，他还是不愿放下手中的引魂灯，就那么固执地，死死地抓着那苍白的灯笼，由着薛蒙唾骂自己，撕扯自己。手背被抓出了血痕，依旧低着头，动也不动。</p>
到最后，薛蒙喘着粗气，终于松开了他，双目赤红地说：“墨微雨，你还要害他到什么时候……”</p>
墨燃没有去看他，只是低着头，看着那空荡荡的灯，沉默着。</p>
沉默到别人都以为他不会再作答的时候，他忽然轻声说了一句：“我想带他回家。”</p>
他的声音太低了。</p>
被愧疚和羞赧压得那么低沉，那么卑微。</p>
以至于薛蒙一开始都没有听清，过了一会儿，才猛地意识到墨燃说了什么。他“呵”的一声就冷笑开了。</p>
“你带他回家？”</p>
“……”墨燃闭上眼睛。</p>
薛蒙啐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在齿间撕得粉碎：“你怎么有脸。”</p>
“少主——”</p>
“别拉着我，松手！”薛蒙猛地把袖子从师昧手中抽出，眼中闪着悲伤与愤恨，他死死盯着墨燃，嘶哑道，“你怎么配。”</p>
墨燃的手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的睫毛帘子垂得更落。</p>
那一瞬间，忽然生出一种微妙的错觉，好像楚晚宁还活着，楚晚宁下一刻就会说：“薛蒙，别再胡闹。”</p>
原来，他一直都在替自己遮风挡雨。</p>
是自己受之泰然，竟以为那是理所应当的。</p>
墨燃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捧着那引魂灯，像抓着最后的稻草。</p>
他低着头，重复着说：“我想带他回家。”</p>
“你是不是只会说这句话啊你！我看你——”</p>
“好了，薛施主。”</p>
怀罪大师终于有些看不下去了，叹了口气，说道，“墨施主有心，你便让他去做吧。若真有恙，再算不迟，如今一切尚无定数，薛施主又何必咄咄逼人。”</p>
薛蒙郁沉着脸，想说什么，最后还是看在怀罪的面子上，忍住了。</p>
忍了须臾，又落下一句。</p>
“若是师尊有恙，我定杀了你去祭他。”</p>
怀罪叹息道：“两位施主的恩怨，日后再算吧，时辰也无多了，找到人魂要紧。”</p>
墨燃道：“还请大师施法。”</p>
“引魂灯上的法咒已经施好了。”怀罪见墨燃着手就要灌入灵流亮起魂灯，抬手阻了他，“施主且慢。”</p>
薛蒙急道：“还有什么事？”</p>
“贫僧想再说一遍，如果有人找到了楚晚宁的人魂，那人就无路可退了，必须要前往地府。贫僧虽会在那人身上打下护咒，但活人入死人之地，终究凶险至极。稍有不慎只怕会难以生还。”怀罪大师意味深长地依次望过三人面孔。</p>
“所谓险恶，并不是一句空谈。找到楚晚宁在地府的地魂，或许不难，但是，难的是孤身前往地狱，面临未知。运气若好，地魂很快就会找到，运气若是不好，出了意外，就会……”</p>
“会死？”师昧问。</p>
“死是轻的，恐怕到时候楚晚宁也好，施主也好，都会灰飞烟灭，再无投胎转世之际遇。”</p>
怀罪说：“所以，若是三位施主犹豫不决，还是将这魂灯归还于我。这世上本就没有谁是定然要为谁付出至死的，惜命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此刻后悔，还来得及。”</p>
“我不悔。”薛蒙最是年轻气盛，更兼一腔热血，当即道，“谁悔谁孙子。”说罢恶狠狠地去瞪墨燃。</p>
但他终究是不懂墨燃的，他的这位堂哥，和他根本不一样，或许是因为打小受过的折辱，墨燃的爱恨都被磨成了极尖锐的指爪，若有人伤他，他就将那人掏肠挖肚，可若有人待他好，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恩情，他也绝不会忘。</p>
墨燃瞥了眼薛蒙，复又望向怀罪：“我亦不悔。”</p>
怀罪点了点头，接下去说道：“那好，到了鬼界之后，尽快找到他遗落的‘地魂’。当人魂和地魂在灯中融为一体后，引魂灯会点亮返阳之路。再接下来的事，交于老僧便好。”</p>
他说起来好像还算容易，但听得人都知道这一串事情，每一环节都极易生变，极为险恶，尤其是到了地府后，若是寻不到楚晚宁的地魂，或者因为魂魄缺了心智或是记忆，不肯乖乖融为一体，那么只怕下去寻他的人都要赔在里面。</p>
因此，在三人点亮引魂灯前，怀罪最后缓言沉声问了他们一遍。</p>
“灯一亮，就再也无可回头了。此事并非儿戏，贫僧再问一次，诸位施主，可有悔意？”</p>
三人俱答：“无悔。”</p>
“好……好……”怀罪慢慢地揉开一道笑意，半是苦涩，半是欣慰，“楚晚宁，你啊，你比我这个师尊当的好……”</p>
他默念咒诀，魂灯忽幽幽地闪烁两下，亮了起来，只见薛蒙墨燃手里的灯笼，几乎同时窜出两道赤焰火舌，将那白绸灯笼浸为红色。再过片刻，师昧手下的灯烛也微弱地亮起，水性的灵流点亮的光芒是蓝色的。</p>
“去吧。”</p>
怀罪道。</p>
“成败与否，归来与否，都在今夜可见了，若今夜不成……那……唉……”</p>
墨燃想到楚晚宁生前待自己的种种好，心中隐隐作痛，竟是不忍听怀罪再说下去，只道：“大师不必多言，我便是跪着，爬着，肝脑涂地，也要把师尊带回人间。”</p>
只要，他还愿意。</p>
只要……他还愿意与我回来。</p>
三道光辉分别出了丹心殿，很快就各自被浩瀚无际的黑夜吞没，消殇不见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