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许沉默,姜曦近乎是嗤笑,但眼底却闪着悚然,“王初晴,你疯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p>
他华袖之下的手已捏成拳,颅内似有山石崩裂,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头晕目眩。</p>
“他与我能有什么关系?”</p>
姜曦态度虽硬,但王夫人的这句话已令他由惊到惧,由惧到疑,由疑到怒——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当自己孑然独立,于尘世间再无亲眷——子嗣?这个时候告诉他薛蒙是他的儿子?简直……荒唐至极!</p>
王夫人忍着喉间翻涌的血腥,喘了口气,似乎觉得耻辱,却仍坚持着说:“当初的事情,师弟自己心里也清楚。蒙儿与你是什么关系,我决计不会骗你。”</p>
“……”</p>
姜曦静了一会儿,忽然开始笑了,他极少有这样纵情大笑的时候,笑着笑着眼底满是嘲讽与狂怒。</p>
银牙咬碎,字句森寒。</p>
“我儿子?师姐想要托孤,与我说一说情未必不可,何苦编这样可笑的故事!令郎性情模样,身形脾气,何曾与我有半分相似?”</p>
大抵是因为心里强烈的不安,他极力不认,张牙舞爪。</p>
“你与薛正雍丢下的摊子,竟要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赚我来收拾?薛蒙薛子明怎么可能是我儿子!!”</p>
心中却颤抖得厉害,意识深处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冰冷地对他说,是的,他是你的孩子,你想一想他的年岁,想一想当初王师姐是如何离开孤月夜的,你叩问自己,青天在上,姜曦,你好好想想……</p>
有何可想!</p>
他几乎是困兽般地撕咬回去,把心底的那一茬理智撕成齑粉。</p>
凭什么想?</p>
独身二十余年,忽然告诉他自己有个儿子,那个儿子处处与他作对,生的是一副他极其讨厌的模样,还认他人做父那么久。</p>
好荒唐。</p>
他姜曦又不是什么善心大发的滥好人,绝不去做那没头没脑的傻子。他绝不会上当,绝不会听信这一通笑话,绝不会……</p>
“雪凰。”</p>
万籁收声。</p>
仿佛所有的光芒都在此刻熄灭,姜曦如置漆黑长夜,四顾茫然。</p>
他第一次这样茫然。</p>
王夫人望着他,说:“雪凰。”</p>
“……你什么意思。”嘴唇嗫嚅,已渐苍白。</p>
王夫人轻声地说:“师弟,你不会不懂。”</p>
“……”</p>
他确实不可能不懂。</p>
雪凰是他的神武,其他人虽然也能动用,但却无法发挥出神武强大的力量,唯有他的源血宗亲,才可能令雪凰心悦诚服。</p>
姜曦霎时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p>
甚至都不需要去尝试,王夫人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回寰?他竟似被逼到绝路。</p>
他哑然了。</p>
“……这件事……”</p>
过了很久,姜曦才脸色煞白,沙哑着开口。在最初的疯狂后,他几乎是疲惫的:“这件事,薛正雍他……也知道?”</p>
王夫人道:“他一直都知道。”</p>
“……”</p>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是温柔又痛苦的。</p>
——薛正雍见她的时候,她十七岁,正是芙蕖初开的好岁月。</p>
那天,他骑着小毛驴,叼着根狗尾巴草路过扬州,正巧见到了来口岸采购布料的王初晴。孤月夜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弟子,他谁都没有瞧上,唯独瞧中了人群里的王姑娘。</p>
薛正雍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就笑嘻嘻地去跟她打招呼。</p>
其他女修嘲他轻薄,王初晴则性子温柔,有些不好意思,涨红着脸劝了他几句,便低头匆匆忙忙地离开了。</p>
那姑娘温柔又好看,薛正雍对之一见钟情,便隔三差五地去孤月夜寻她,一年两年三年,中秋端午上元,都来找她。寻到最后孤月夜都在传她与一个小混混有染,饶是王初晴脾气再好也受不住了,恼羞成怒地赶他走。</p>
薛正雍那会儿也是个小无赖,不走。</p>
王姑娘就说,你走吧,你这样我很为难。</p>
薛正雍就说,你没有相好,我也没有,我就来看看你,要是你哪天嫁人了,我就马上消失。</p>
王姑娘无语。</p>
薛正雍就笑,真的,保准消失的比闪电还快。</p>
他顿了顿,又颇有些在意地问她:“你……你不会已经有心上人了吧?”</p>
王姑娘的脸霎时就红了,她低下头,娇花照水,轻声道:“没有。”</p>
却不是一句实话。</p>
她自然是有心上人的,那人非但是她的心上人,还是孤月夜众多女修的梦中情郎——她很喜欢姜曦师弟。</p>
但孤月夜的每一个弟子都知道,姜曦是个人渣。</p>
他在同辈中,有着最英俊的相貌,最凌厉的身手,最动听的声音。</p>
以及最油盐不进的心。</p>
这个人性子孤僻,言辞刻薄,但能力强,手腕狠,长得又极其好看——这种俊杰很容易收割少女的芳心,但姜曦只把芳心当猪心,他从来不会去珍视任何人,女人们把真情献给他,他嫌人家叽歪,男人们把真情献给他,他骂对方变态。</p>
姜夜沉就这样活在自己的天地中,向来伤人而不自知。</p>
和许多师姐妹一样,王初晴也一直暗自喜欢姜曦,但她知道自己长得不算绝色,年纪也比姜曦大,所以根本不敢大胆表白,毕竟姜曦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一个女人的好意。别人夸他,他听不见,别人捧他,他不领情,别人若是胆敢与他示爱,他就会把对方骂到连亲娘都不认识哭着跑开。总而言之,能与姜曦袒露心事的,都是豪杰。</p>
王夫人不觉得自己是豪杰,所以她原以为这份情意最终会与她的岁月时光一同消磨到老,最后带入棺中封存。但是,有一天,掌门找到了他们俩。</p>
掌门说道:“孤月夜是最擅修寿数养元神的门派,弟子大多都能活至百岁以上。且历代掌门都在苦修延年益寿之法,希望找到能长生不老的途径,不飞升也可逍遥人间。”</p>
的确,为了长生不老术,孤月夜掌门做了这样那样的尝试,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九天玄女留下的双修之法。</p>
她与姜曦一个是至纯的水系,一个是至纯的火系,两人又都未经人事,最适合在一起修炼。当时掌门找到他们,为的就是让他二人结伴修行。王初晴因爱慕姜曦已久,心中极是喜悦。但姜曦却没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他这个人专心向道,极其厌恶情爱琐事,认为那既麻烦、又无用。真不知道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痴男怨女,简直令他匪夷所思。</p>
“谈情说爱是病。有病早治。”</p>
——这话出自孤月夜第一美男姜曦之口,不知伤透了多少女修的芳心。</p>
在姜曦眼里,哪怕是玄女房中术也不该带上任何感情,双修就是双修。既然掌门请求了,那么他也不多啰嗦,便与师姐按宗卷秘籍所述,闭关修行。</p>
可是,少女眼中的爱意是藏不住的,一来二去,姜曦渐渐也明白了这位师姐对自己的心意。</p>
这让他很烦躁,也很不安。</p>
他与她修行,只因命令,毫无私心。更何况这双修秘术本身要求的就是不动凡念,男女结合时亦是为了灵流相融,决不可有情爱旖欲。</p>
因为这个缘故,姜曦与师姐严肃地提了很多次,让她收心静思,不要想一些有的没的。</p>
“你若心怀杂念,如此双修下去,恐怕会走火入魔,灵核暴虐。”</p>
可王姑娘哪里又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感情呢?终于有一次,在修行结束之后,她因心绪不稳而灵流大乱,神识亦不清。姜曦花了极大力气才将她的炎阳灵核压制住,他为此大怒,问她为何屡不听劝,成日胡思。</p>
“若再这样下去,别修了,会害死你的。”</p>
她那时也是难过极了,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竟含着泪,豁出去问他:“夜沉,你修行,只是为了掌门的命令吗?”</p>
姜曦脸色极为难看,反问:“不然还能为了什么?”</p>
虽然早已知道姜曦冰如冷泉,心如铁石。但真的听到他说出这句话时,她仍是忍受不住,眼泪簌簌地就流了下来。她觉得丢人,抬手胡乱抹去了,可泪痕不绝,令她愈发难堪,她匆忙起身,哽咽道:“对不起。”</p>
而后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p>
那之后,姜曦好几日都没有再来寻她,路上瞧见她,也不再和她说话。</p>
孤月夜的一些年纪小的貌美女修看出了端倪,都聚在背地里笑话她:“当初眼巴巴地凑上去,还以为自己就此能攀上姜师哥呢,怎么可能。”</p>
“双修就双修呗,她偏偏自作多情。要是修到走火入魔,平白还要连累我们夜沉师兄,真是害人不浅。”</p>
“算了吧,什么双修呀。师兄和她做这些事情,是为公。她与师兄做这些事情,是为私。她怀着的是什么心思大家都清楚,呵,我看她就是想白白占师兄的便宜。”</p>
“王师姐岁数比我们大,脸皮也比我们厚哟。”</p>
这些话,传着传着,传到了照例又赶来寻王姑娘过中秋的薛正雍耳朵里。</p>
薛少侠憨直但并不蠢笨,一来二去便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立时怒气冲冲地收拾了那几个饶舌的小丫头片子,而后跑去寻到了王姑娘。可见到她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愣愣地瞧着她:“你……”</p>
王初晴抬起眼眸,通红红的,刚刚哭过。</p>
薛正雍手忙脚乱地:“你别哭啦,你别停那些人的闲言碎语,你、你……我觉得你挺好的,我……我……”</p>
王初晴立在柳树旁,将目光转向粼粼湖水:“以前没跟你说实话,我有喜欢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