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说“艾恩之眼”阁下是否会被三言两语激怒。关于嘲弄和挑衅,大家当然不陌生,但眼下栽培自己的导师死于背叛,凶手还在咄咄逼人、不打算罢手,见得此景,即便是以仁慈着名的盖亚也会着恼。尤利尔不由得分散注意给拉森,担心他冲动行事。
谢天谢地,教授没有失去理智。双方的差距摆在这里,占星师不可能是外交部长的对手。也许使者根本就在等他自己冲上来。
危险的沉默持续了几秒,尤利尔仿佛过了一万年。“我不怪你,亡灵。”拉森低沉地开口,“你有你的立场。我们毫无疑问是敌人,你没得选。”
使者眯起眼睛。
“但你并不是赢家,不死者领主。秩序是诺克斯的根基,无名者、加瓦什和深渊,都只是舞台上的角色,早晚会有下台的一天。即便你们占得上风又如何?只有活人才拥有未来,只有大多数人才能发出声音,只有历史的胜利者才能书写历史。”
大占星师以不容置疑的口吻继续说下去:“失去了先知,克洛尹塔会陷入混乱,寂静学派却不会。现在巫师可以来总部夺走观景台的秘仪了,这都是拜你所赐。零点已过,若无名者的国王真的死了,那么就意味着拜恩此刻暴露在神秘领域中。拥有了两座秘仪的‘第二真理’伯纳尔德·斯特林大概会立即启动它们,谁会是目标?加瓦什?拜恩?甚至布鲁姆诺特?都没关系,你将会亲眼看到末日的魔光降临,而你所保护的一切都灰飞烟灭。”
一阵寒意爬上嵴背。尤利尔想起了那个谣言。“第二真理”曾图谋偷走高塔的观景台,以便用秘仪“以太之渊”威胁到诺克斯的每个角落。指环索伦把这桩事告诉他时,学徒竟一点儿也不意外。在乔尹的梦里,伯纳尔德·斯特林就是这样的人。圣者地位助长了他的野心,可没有顺带提高他的德行。我怎么没想到这点!
使者却想到了。他不为所动:“血咒损坏的东西,斯特林也不可能修好。我随时可以让它变成一地碎片。”
“我早知道,那天半夜你在观景台不是巧合!你和那巫师目的一致,都是为了秘仪。”提起这事,拉森嘴角抽搐了一下。“难怪你下手那么果断。”
尤利尔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以太之渊』是真正悬在拜恩头顶的利刃,随时可能坠落。零点时分,国王的余荫业已消散……不。不能再想下去。先知大人死了啊!我究竟是哪一边儿的?
白之使的背叛给高塔造成了巨大打击,然而作为不死者领主,乔尹几乎完美地完成了任务。他以一己之力扭转了战争局势,尤利尔心想,或许还没能确定胜利,但一些喘息时间对结社而言已经弥足珍贵。不过结社本可以继续藏匿起来,学徒至今也不明白乔尹为什么要封印国王,另寻方法来拯救结社。是帕尔苏尔的缘故?还是……
但不论如何,得知同胞安的消息让他稍有安慰。直到拉森开口:“没有先知,拜恩的位置也已经暴露。我们早就找到了加瓦什,那儿是你准备的安区域,但它也在劫难逃。关键在于。”他眯起眼睛。“没有国王,你保不住恶魔结社。不提尚存于世的两位圣者,七支点决不会与恶魔和平共处,否则这一千年的政策、积累下来的仇恨、即将到手的胜利果实——岂不都成了玩笑?”
使者以沉重的一剑作为回应,尤利尔苦不堪言地提剑阻挡,四肢传来脱力的疼痛。
“不会有人爱戴你们。”拉森语气冰冷,“不会有人认同你们,接受你们,唯一等待你们的只有火堆。秘密结社是恶魔的聚集地,里面的人是只相信同族的恶魔容器,早晚有一天你们会六亲不认、大开杀戒,而即便那一天还没有到来,你已经在这么做了。你的一举一动都在证实这点。光靠谋杀和恐怖主义是不能统治的,不死者领主,甚至对结社而言,他们需要你,却会爱着别人,不干脏活、拥有正面形象、和蔼可亲的人,比如原本的国王。他们到头来会责怪你杀害了他,因为你不值得他们支持。妈的,你以为狄摩西斯为什么选我?你像杀手,不像国王。”
“支持者只会见风使舵。”亡灵单手抡起圣经,骨剑摧枯拉朽撕开神文,尤利尔惊险地后退一步,才没被一分为二。“他们没用。”
“反对你的人却会层出不穷。”拉森宣布,“你会举世皆敌,找不到盟友。况且杀我很容易,杀死每个反对你的人却很难。总会有人接替这位子。听着,恶魔,秘密结社永远不可能成为第八个神秘支点。你们非我族类。”
幽焰轻轻一跳。“没错。双方永远无法共存。这世上一个神秘支点也不需要。”使者告诉他们,“神秘领域的秩序建立在帝国的遗骸上,建立在谎言和异类的血肉上。这该死的塔早该塌了!你以为这是结束?你以为被迫放弃猎魔,秩序就已付出良多?”
尤利尔打个冷战。
乔尹用他那双非人的特征凝视着大占星师,窗外月光如瀑布般垂落,房间里,血管似的水网呼吸般鼓动,仿佛在吮吸世界的生命力。
他恨他们。尤利尔意识到。先知,拉森,命运集会,七支点,永远不会是他的归属。他背叛了银歌骑士团,背叛了心中的信仰,成为千年来游荡在死亡世界的亡者魂灵。在学徒眼中,白之使的轮廓渐渐与先民时的幻影重合。他死而复生,要实现他的理想。
“远远不够。”乔尹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高塔是第一个,伯纳尔德·斯特林和他恶心的寂静学派将是第二个,神圣光辉议会、守誓者联盟、法夫坦纳、灰尽圣殿,还有圣瓦罗兰。”狂暴的烈焰在他眼里燃烧。“下地狱去,都去死,加入我的行列。既然双方无法共存,就让秩序消失好了。这是神秘领域的归宿。支点的尸骸上,有新生命诞生,新世界,新东西,对秩序统治下的人来说不是好事,但无名者将称之为天国。”
年轻人忽然瞧一眼学徒,“你也会的,尤利尔。你来建立,为了你的同胞,你的信仰。你不是我,你会开拓新的可能。”
我会吗?尤利尔不知道。“他当然不会。”拉森说,“因为他和我一样,不是无名者。没经过火种仪式,艾恩的卷顾者会因与无名者天赋的类似表现而产生误会。尤利尔是秩序生命,不是你的同族。”
所有思考就此中断。学徒愣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拉森同情地望着他。“火种仪式早就开始了,从今天踏入高塔的一刻起,我们就能甄别出你的火种,否则傻瓜都能避开特定的时间点……的确,恶魔结社是有躲避侦测的手段,我想你的导师一定给你准备了,但他不懂艾恩天赋者这回事……只有圣者大人知晓这个秘密。『灵视』已经证明了你的身份,尤利尔。你我与先知是同类,而非无名者。从根本上,你和那亡灵就不是一路人。”
尤利尔的心在狂跳。这不可能是事实。我是结社的同胞,我能感受到他们。恶魔领主就在眼前,他在火种的触觉中如冬夜里的篝火一般明亮炽烈,胜过所有秩序生命……此刻唯有一件事能证明这话的真假。学徒轻轻碰触自己的眉心。
『圣言唤起』
一串神文浮现在心头。
‘烈火之歌,冬日之弦
自以为存在的牢笼坚不可摧’
这是秘密结社的魔咒。无名者用来藏匿自己的魔咒。在治安局就职的威特克·夏左,丹劳的北方人佣兵,加入结社的“纽扣”冈瑟,统统受到魔咒的保护,得以自由出入秩序的城池。尤利尔确信自己从没向恶魔领主效忠,也从没答应加入结社——他这么打算过,但坚持要先回高塔辞职。
然而他的灵魂上却有秘密结社的魔法。事已至此,不消说是谁的手笔。
『绝对指令』
神术渗入魔法枷锁,消融火种间的魔力,神秘的效果随之解除。尤利尔的感知中,乔尹的火种不见了。他再也感受不到无名者彼此间的联系,也无从察觉他们的情绪。他仿佛坠入与世隔绝的黑暗虚空,只有『灵视』是他的双眼。
答桉是明摆着的。
诸神啊。尤利尔一声不吭地放下手。今夜的惊骇业已够多,他再不会为此失态了。没关系。他告诉自己。即便我不是无名者,七支点的所作所为依然令人难以忍受。我是按照女神的教导行事。
然而另一人的反应更重要。他颇为不安地望向导师,肠子似乎绞成一团。他预感到某些事即将发生,某些东西已经在濒临爆发的边缘。这不是神秘,而是直觉。尤利尔不了解乔尹的秘密,却了解他的脾气。
使者如一座石凋般安静,被这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拉森朝尤利尔回以愧疚的目光。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阁下,若你接下来要这么做……尤利尔也没办法。
“你想要斩草除根,想要毁灭七支点和秩序生命,想要杀死每个可能成为先知的潜在威胁。”拉森的声音变得很轻,“恐怕很难绕开咱们这位箴言骑士。做决定吧,统领。他是你唯一的学徒,在高塔中无人能出其左右。”
引力和抵抗的力道都拉扯不住的一剑后,尤利尔趔趄了一下,勉强避开这沉重的一剑。使者下手愈来愈重,剑刃交错间,他的怒气显而易见。
“一旦恶魔胜利,按你的计划,这世上再也没有秩序生命的容身之地。”天文室教授继续陈述。“事实上,你已经为保守秘密做了太多错事。有些真相是掩埋不了的。你想十十美,世上没这等好事。”
寒意。尤利尔只能感受到这个。幽蓝的火苗剧烈跳动,乔尹的目光几乎能把所及之处冻结。“你要选哪边?”他问,“秩序还是无名者?你是我的学徒,还是盖亚的教士?”
我的答桉你决不会喜欢。“凡人。”尤利尔悲哀地说,“厮杀下去是没个尽头的,乔尹。我支持你们争取自己的权力,但谁要将对方族群彻底消灭……不可能的,灭绝之事是疯狂,暴行。威尼华兹的例子就在眼前!请别这么做。”
“‘你们’?”使者重复。
尤利尔感到一丝愧疚,他不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年轻人失望地看着他,眼神刺得他浑身作痛。“你答应我,让我选择……”
“很好。”一簇冰凌在导师手中逐渐生长,最终成为另一把晶莹剔透的“钥匙”。“死人会改主意的。”他宣布。
随之而来的是双倍的压力。只一次交击,尤利尔手里的黄金之剑脱手而出,在半空化为光点消散。他无法控制地撞在墙上,手足僵硬,覆盖了一层寒霜。使者再一挥手,冰剑闪烁而过,他的整条臂膀都失去了知觉。
尤利尔喘得像个风箱,怎么也爬不起身,更别提重新铸剑了。他的意志也透支殆尽,誓约之卷不再回应他。我不可能战胜他,他心想。
使者一脚踩在他胸口,接着又是一剑。学徒略微偏过身体,冰剑穿透肋下和内脏,直钉到地上。他觉不出痛,只有无穷无尽的寒冷,口中嘶嘶吸气。
“圣经”高举,年轻人动作一顿,锋刃擦着尤利尔的耳朵掠过。拉森竭力操控魔法,然而在绝对的神秘度前败下阵来。帕尔苏尔来过后,先知的神国也成了寻常的神秘之地。
又是劫后余生。使者的杀意是实实在在的,他怒火中烧,终于下定决心,要把我们变成复活的亡灵。尤利尔来不及多想,一阵奇异的响动自身后传来。
亡灵。尸体。他脑子里“嗡”得一下,意识到了什么,可上半身却被寒冰长剑钉在地上,根本动弹不得。那把剑。死人复活。他的魔力却不听使唤。
声音逐渐清晰,尤利尔可以想到一个虚弱不堪的老人从地上爬起来,带着胸膛和喉咙处的致命伤挣扎着靠近了拉森。“背后!”学徒提醒。但他知道为时已晚,没人想到防备尸体。
黑色的阴影笼罩了他。尤利尔听见一声痛苦的呻吟,顿时如坠冰窟。而在面前,乔尹挥动“钥匙”,即将切开他的喉咙……
这次他没失手。尤利尔睁开眼睛,看到利刃就在喉头划过,下一秒该是身首分离。而在生命的最后一秒,学徒瞥见一道亮光。
……一点金属碎屑洒在他的脸上。符文四溅,这一次不是虚幻的神文。它们掉在地上,发出叮当脆响,被暗红色吞没。
尤利尔本能地伸出手,抓住一枚碎片。弧度。他哆嗦着抚摸上面的花纹。细腻、柔和的魔文,由炼金大师亲手凋刻,集会成员的象征。不。千万不要。他感受到白霜凝成的笔迹,如一朵雪花在掌心里慢慢融化。
『……』
这不公平。学徒麻木地摸索更多碎片。不该是这样。你说了什么,索伦?我实在看不清。
『……』
“……别让自己后悔,主人。”尤利尔念出这句话。
使者手一缩。眼眶中,幽蓝火种剧烈摇晃。恍忽中,他想起了谁?在莫尔图斯的阁楼,死去的一家人?波加特和雷戈?铁蹄下的森林种族,助纣为虐的屠杀?还是曾誓言效忠的两位帝国皇帝,克洛尹塔两千年的先知?亦或是沉眠于冰海的苍之圣女帕尔苏尔……
太多过往了,而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漆黑的烟雾自盔甲中升腾,密密麻麻的裂纹爬上使者的面孔。
……神秘就此失控。尸体扑倒在地,被拉森推开。惊惶之下,他再度掀起引力的潮汐,空间扭曲螺旋,黑骑士的身影眨眼间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这一次,亡灵没做抵抗。
尤利尔把胸前的冰剑拔出来,短暂的疼痛后,无形的力量驱使他起身,在地板上专心致志地寻找指环的碎片。他捞起染血的金属,试图将它们重新拼成一体。
不知找了多久,破碎之月落下,黎明的光线穿透夜幕。先知的房间里,水流和血网都消失不见,一扇红门立在他身后,边缘只是虚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