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德威特坐船一路向东,沿金雀河顺流而下,前往骑士海湾。那时候他虽然有被迫离开王宫的狼狈,却也有对新环境的雄心壮志。他并非一无所有。女王没有忘记他,身边还有宫廷骑士多尔顿相助……不。我不要再想起这个名字。海湾伯爵抛开杂念。
来接待他的人是个骑士海湾寻来的雇佣兵,名叫安德鲁·斯通。此人谄媚钻营,贪权逐利,却出身低微而半生蹉跎。德威特将他从冒险者中提携出来,让他做了骑士。比起寻常贵族子弟,安德鲁的前程系于伯爵一人之手,忠诚自然无可置疑。若将来这家伙能娶到娇妻美妾,恐怕也乐意献上……德威特怀疑,若能再得升职,就算换成他的老娘也不是不行。
「大人。」安德鲁带他走出王宫,而随行的守卫们已等在船上。「宫廷骑士们都在码头,等待船长醒酒呢。没人知晓咱们曾下过船。」他向伯爵保证。
「你办的不错。」德威特带了一件旧斗篷,遮住他的面孔和所有特征。安德鲁则负责找到避人耳目的小路。这一路上,德威特见识到了铁爪城如今的模样:战乱、外乡人、难民和除不尽的帮派彻底改变了她。他突然发觉,这条曾征服大陆南部的铁龙早已逝去,人们争夺的只不过是她往日辉煌后的一小块阴影。
况且,就连这块阴影,也是七支点和拜恩帝国随手便能夺走的……「我追求的东西在她眼里一文不值。」德威特对安德鲁说。
「我不懂朝政,大人。」雇佣兵骑士回答。
「她不喜欢我,就像大多数人一样。」
安德鲁一耸肩,「人们也不见得喜欢伊斯特尔。没有诺曼爵士,你哥哥只是个骄傲的白痴,自以为能耐。再说,下等人的喜爱有什么用?」
德威特赞同他的评价,但若要出言附和,他又觉得不舒服。安德鲁不过是个低贱的佣兵,最爱溜须拍马,我根本不该信任这种人。说实话,最初他给这家伙骑士称号,有一部分原因是想瞧瞧「斯通」这个姓氏能有多搞笑。结果安德鲁半点没察觉,而是极尽赞美之能,还挤出了几滴眼泪。他的本事不大,话却不少,德威特竟然已经有些习惯他的存在了。
甲板上,几名水手拖着醉醺醺的船长艰难前行,在舱室前丢给一个侍从。侍从一声不吭地背起船长,步履蹒跚地走进屋子,腰间的刺剑差点拖在地上。狄隆对他们破口大骂,而威特克在旁冷冷注视。
我没有军队,只有可怜的、寥寥无几的手下。德威特笑了。「如果没有伊斯特尔,王党会支持我吗?」他不知在问谁,但心中已有答案。
她目送侄子离开王宫,直到玛莉安来敲门。「大人。」女侍带来了许多待批准的文件,以及劳伦斯·诺曼爵士。
如今他也是公爵大人了。「自北地部族向克罗卡恩投降献忠开始,王国内的普林公爵可真是难得一见。」
伊士曼的大半领土位于古老的「长夜之壁」后,只有热土丘陵是例外。此地山林密布,潮湿炎热,与寒带气候的伊士曼格格不入。事实上,连此地的统治者也不算诸侯——北地唯一的城市,普林,由开国君主克罗卡恩建立。此前热土丘陵的部族都居住在地下,以躲避酷热和神秘之地侵扰。
当伊士曼还是光辉议会的属国时,一位枢机主教受邀到热土丘陵解决神秘领域的麻烦。他告诉人们,酷热是露西亚给凡人的历练,是虔诚信徒祈求祂回应祈祷的成果。光辉女神没有真正现身,因为祂若降临世间,便等同于太阳坠落在大地上,纯粹的热量将把万物化为光芒中的灰烬。祂的公正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于是女神用光和热回应信徒的虔心,没有夺走雨露。
枢机主教解释了诸多神话,为光辉女神赚来了数不尽的北地信徒。出于公正无私的教义,主教大人施展神术,在临走前为当地人创造出了一片净土。后来,部族的子孙从地下搬到了地上,渐渐形成了城池的规模,国王于是下令筑起城墙、挑选领主,把普林作为北地的主城。
时至今日,克罗卡恩国王已逝去多年,当年的枢机主教堕落成恶魔领主,伊士曼则几经波折,成为了无主之地,连入主普林的部族也更换了几茬。王国的会议上,北地的权柄几经交错,如今正慢慢回到塔尔博特王族的手中。特蕾西的妹妹虽是女王,但她不是诺曼,决不会将王国与家族等同。
「伊斯特尔没跟我商量过。」诺曼皱眉,「他这么做……」
「……可不是出自我的点拨。你找错人了,劳伦斯。」
他也不追究这女人的话是真是假。「城内有夜莺回报,疑似见到了德威特·赫恩的人。」
「我想你的人要么是看错了,要么是产生了幻觉。」特蕾西面不改色地撒谎。「德威特想念母亲,会光明正大进入王宫。不管怎么说,他都是陛下的亲生骨肉。难道有人连这也要阻止?」
若非我亲眼见他从你的卧室离开,没准还能信了这鬼话。「我不会这么干。」诺曼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她毕竟是王党所能团结到的最强大的诸侯。「但总得让他们兄弟俩避开。此刻已是多事之秋,就别再生事了。」
若德威特能和伊斯特尔斗个你死我活,特蕾西恐怕乐得见此。但在德威特已继承了骑士海湾,如今名不正、言不顺,被彻底排除在了王座之外,不可能是伊斯特尔的对手。
「弗莱维娅那边,我也会打消她看望小儿子的念头。公主殿弱多病,况且小孩子总比成人更需操心。她会被女儿牢牢拴在王宫。」
「说起公主。」诺曼爵士状似无意般提起,「开会之前,我向梅塞托里公爵提出将公主嫁与西境,却被这小子一口回绝。」他颇有些不快。「你也听见了,提温·梅塞托里在会议上说的那些话,有一半都是故意取笑。」
特蕾西眯起眼睛。
「提温的生母是莫托格人。」公爵放缓语调,「或许给他灌输了一些不妙思想。」
哼,多半是你的主意。诺曼早知道她不会一心支持王党,断剑革命期间,威金斯公爵便干过两头下注的好事。「那女人早死了,且不是正室。她的话不比驴叫更有意义,我看这里面该有其他原因。」
「我不是有意冒犯,却忘了这儿还有一位莫托格人了。」她丢开话头,不理会他的质问。「事已至此,还是为我们的公主殿下挑个新对象为好。大人去到普林,职责转变,想必会多有空闲处理此事。没准给公主订婚后,还能再顺手为公主未出世的孩子再寻一门亲事呢。忒米家怎样?他们的子孙将拥有全国大诸侯的血统。」
那这孩子的继承权将排在所有兄弟姐妹之后,因为只有血统纯正的塔尔博特才能统治伊士曼。「婚姻是维系国家的支柱,多多考虑才合适。你瞧,葛隆·忒米若是子孙满堂,便轮不到我来娶他的孙女。这类事上你总想得太少,夫人。」
「我看你是想得太多,大人。」
他们在塔楼的阳台前对视,寒风传递着冷肃的气氛。诺曼想用菲洛莉丝把西境人拉上王党的战车,很久以前,他就着手实施了,威金斯和梅塞托里都是王国内屈指可数的大贵族,必须与之结盟,另一方面,又要分化双方,以免断剑革命重演。
「你说得对。伊斯特尔殿下是你的亲侄子,小公主甚至德威特都是女王陛下所出。」诺曼爵士长叹一声,「他们都是你的亲人,特蕾西夫人,孩子们的婚姻大事理当有你的参与。」
「我?我只是参与,谁来
决定?你吗?还是那些王室旁支?」
特蕾西继续说道:「我只是想维护女王的权力,劳伦斯大人。虽然弗莱维娅只是沃森二世的妻子,但她的王冠来得清清白白,她本人为王国奉献了一生,还给伊士曼留下了继承人。要我说,她做得太多,得到的却太少。你以为我看不到你是怎么对她的?嗯?就连伊斯特尔也当她是绊脚石!」公爵恼怒地转身,「菲洛莉丝今年还不满五岁,你们究竟有没有想过,把孩子从母亲身边夺走有多残忍?」
弗莱维娅的感受根本不在诺曼的考虑之内,但这话可不能对特蕾西公爵讲出口。「公主太小,不可能结婚。我们只是讨论订婚而已。」
「我妹妹才是你们讨论的参与者。」特蕾西告诉他,「在公主成年之前,我不会同意把孩子送去西境,她是新娘还是人质,你们自己清楚!」
「冰地伯爵到威尼华兹就任时也没成年。」诺曼指出。
「是啊,万幸普林的继承人有你这样的骑士保驾护航,和她不一样。」特蕾西冷淡地说,「但愿你的夫人长命百岁,早日生下继承人。我就不参加你们的婚礼了,大人。」
诺曼不喜欢她提起这桩事的语气。葛隆·忒米几乎与他是一代人,娶他的孙女为妻,在凡人眼中或许惊奇,对神秘生物而言根本不是问题。特蕾西虽是高环,思维却还跟凡人女子没两样。
「王子殿下的婚礼还要劳你们姐妹费心,夫人。」他放缓语气。「北地情势不定,若殿下的婚期在即,也请恕我无法亲自到场。」
「无论如何,伊斯特尔是我的亲侄子,我很难不为他费心。」见状,特蕾西也只好退一步。「至于你留下的烂摊子,比如提温·梅塞托里,他会满足于订婚的。」
诺曼没再多说。他们心知肚明,接替他位子的人多半是寂静学派的传声筒,但王子虽与巫师达成协议,王党却未必认可这份契约。在他戴上王冠后,许多东西会悄然改变。诺曼找到特蕾西,不是为了算旧账,而是为王国的将来筹划。只有在这一层面,双方的利益是相同的。
特蕾西扭过头,目光重新落在阳台外的广阔天地。高耸的龙穴堡直入云霄,城墙上飘扬着火红的铁龙旗帜。二者的阴影中,一队队骑兵整装待发。有些人向北,与新任公爵平定热土丘陵的部族,也有些人往南,押送霜月的粮草物资运到威尼华兹。他们在铁栅栏前彼此擦肩。好运的人,公爵目送这些骑兵踏上旅途。前路虽然艰险,但好歹有一线生机,只有留下来的人才会面对真正的风暴。
「诺曼是高环。」她对栏杆外的浮雕说。
四下无人,似乎只是四叶公爵在自言自语。然而,下一刻阴影之中竟传来回应:「普林不是剑之军团的对手。」
「让他们两败俱伤罢。」特蕾西一生打过许多仗,知道战场上的胜利者有时并非赢家。「过后你再行动。」
「我会尽力而为,大人。然而结果如何,我不能保证。诺曼爵士身为宫廷首席法师,尤其擅长保护自身。」
「我看到了跟随德威特的影子。加上他呢?」
对方沉默片刻。「他的生命将洗刷威金斯家族的耻辱,大人。」
「那就等他回来。」
「是,大人。西境那边是否也……」
「不。」特蕾西微笑,「此事不能假于人手。等噩耗传来,我会去觐见我妹妹,告诉她王党对菲洛莉丝的企图。这时候,想必飞鹰城公爵之死会令她稍减悲痛,得到些许安慰。」至于噩耗,也该着手安排了。「德威特的船会在提密尔家停留。」
对方点点头。「我立刻去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