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住这儿的人比香豆镇旅客更具攻击性。有人咒骂着从身后逼近,速度不似凡人。辛加快脚步,将提灯放在砖石路上。
但等人们赶到时,提灯旁已空无一物。“究竟是有陌生人来过,还是某人在开玩笑?”一人提出。
“一定是夜莺!”女人说。她稍稍放缓声调,语气却依然坚决。
“你女儿掉到了晾衣架下的框里,她可没丢。”
“我听到有人自称失主,来找什么斗篷?”
“瞎说!谁会偷东西?大家又不是不熟。就算真偷了,他也跑不了。地井上有兄弟看守。”
“这灯是谁的?”
没人回答。就在这时,道路深处传来火光,随着脚步声逐渐扩张,驱逐昏暗。提灯的微光眨眼便被更大的光明吞没,人们正在它边缘围成一圈,此刻纷纷眨巴着眼睛扭过头去。“好亮。”某人叫道,“我看不见了。”
“弗朗奇大人。”
来人手握一支火把。“我爬上了地面。”他不理会同伴的埋怨。“哈姆被人袭击了,财物都还在。我怀疑猎手找到了地井。”
弗朗奇的话引发了一阵不安的骚动。男人握紧拳头,女人抱住孩子。火光中,人人神情阴沉莫测。“萨德波呢?”不知是谁追问,“他的计划怎样了?首领同意了吗?”
“一个外地人找到了小钉。”弗朗奇说,“嗯,我会尽快说服他父亲,带着孩子避避风头。商队很快会离开,我们争取不到更多人了。至于那外地人的另一个同伴,萨德波认识他,保证不会让他惹麻烦。”
“怎么保证?”普妮丝不相信。
“他对首领说,那人是我们的同胞。但旅馆里没有仪式的痕迹,我也感受不到他的火种。”
“感受不到?那也无所谓。”女人松了口气。“不会引来猎手。”
“重点是另一个人。我亲眼见他杀了菲特,用手挡住弩箭。这可不是常人能做到的。什么人会和我们的同胞在一起?况且,没有火种感应的同胞……”
“你说他是被猎手抓住了?那另一个人——”
弗朗奇摇摇头。“有‘寒瘟’在,猎手不敢轻易进入小镇。他们也许不是大家的敌人,也许被猎手收买的凡人,以看病的借口进镇子打探。总之我不能保证。”他瞥一眼地上的提灯。“刚刚哈姆受到袭击,连警报都没来得及。此人很可能已经潜入地下。现在,人人不得单独行动,必须待在一起。珍娜莉?”
“我和普妮丝一道。”一个妇人打扮的女人回应。此人与弗朗奇是夫妻。她提起地上的灯,一手牵起普妮丝,带着这对母女开始挨家挨户地通知情况。
与此同时,弗朗奇也带领居民逐渐聚集,浩浩荡荡地四处搜寻。这下可坏了。佣兵心想。结社成员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存在,一旦他们集体行动,外来者在香豆镇将无处藏身。尤其是这些人并非凡人,无名者的天赋不由职业决定,根本防不胜防。
他很清楚,珍娜莉的魔法能够让人变轻,普妮丝可以制造狂风,两人一组既是优秀的护卫者,又有足够的机动性。她们将提灯带到每个同胞面前,让所有无名者都参与到线索的寻找之中。
而在小镇上,能从提灯中得到线索的结社成员只有三人,其中两个是用物品携带的气味寻找其主人,一人则是依靠“直觉”。提灯是辛从店家的床下找到的,因此对他来说,最后那个得到的指向最准确,威胁也最大。
若佣兵真是猎手,解决他不是难事。连拿着提灯的珍娜莉和普妮丝,也不会比小钉更难对付。
“有人不在。”弗朗奇得到了同伴的回报,“但不确定是不是独自离开。我们找过了所有地方,留下的人都在这里了。”
“占卜师也不在?他从不出门。”
“那他就是失踪了。我们翻遍了他的住所,没人在,他的火种也没人感应到。”
“我们去找萨德波吧,大人。”普妮丝提议。折腾了一圈,她手里的提灯已经快要熄灭了。“别忘了,他那边也是个麻烦。”
“萨德波带他离开了。”弗朗奇告诉他们。
珍娜莉对丈夫皱眉“离开?”
“去镇外。”弗朗奇指了指头顶,“猎手。”
女人们对视一眼,闭上嘴巴。跟在弗朗奇身后的无名者们也没有离去,大家围在地井下,等待一个结果。昏迷的店家被安置在人群中,他的侄子自愿去顶替他看守旅店的柜台。
“有危险我们会察觉的。”弗朗奇嘱咐,“你自己快跑。”
“当然。”哈姆的侄子说,“我会照顾好自己,别担心。”
“诸神会照料我们的。”普妮丝的女儿夏米尔抬头看着所有人,“我们是祂们的子民,对不对?”
“是的。盖亚很仁慈,希瑟很慷慨,露西亚很公正。”母亲面不改色地抱住她,“而寒霜之月会保佑我们。现在雪下得很大呢,亲爱的。”
……
雪夜冷风骤起,山林一片昏暗。布雷纳宁打了个冷颤,试图在大雪里找到同伴“萨德波?这是哪儿?”
“某人的墓地,蒙洛。”
刹那间,千百个有关灵魂、死者的故事闪过脑海。伯宁强自镇定“我指的是地理上的位置。”这话多少有点虚弱,但总好过色厉内荏。此时此刻,装模作样一定会被看穿。“我们来到了镇子外?”
“就是这样。我需要你的帮助。”“破土者”站在一棵雪杉下,烧伤使面孔如同鬼脸。他漫不经心地提起拐杖,将另一端在树干上擦拭,直到痕迹斑斑才停下。
“我不明白。”
“露水河一战后,我和自救会的同伴失散,顺流而下,被水妖精解救。”显然,提起往事让萨德波十分痛苦。“我从火中逃生,而符迪他们在我眼前烧起来。我不敢碰他!老天,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同伴,战友,兄弟……我失去了他们,失去了一切。秩序七支点向雾星结社发起战争,死的却是我们。”
“猎魔运动是对无名者的战争,我们必须反抗。”
“我见过老死的无名者,蒙洛。若童话是真的,神秘领域追杀了我们足足一千年,而结社依然存在。这说明了什么,呃?无名者被杀是因为我们生而不同?不,并不是。同胞死掉是因为他们没藏好。”萨德波的伤疤扭动起来。“所以别和我说必须!反抗?我从没答应过,没人问过我!”
伯宁握紧了“万用质素”。“你在责备我,萨德波?你以为是我愿意把你们送上绝路?”
“或许你不愿意,就像我,莫非我是不愿意救符迪?我亲自带他来到自救会!他和他姐姐,靠老爹捡柴养活的小崽子,到头来和柴一样被烧……你不过是眼睁睁看着!我问你,这样也算无辜么?”
布雷纳宁哑口无言。他见过同胞被处火刑,也听到过陌生人的惨号、垂死的喘息,但一想到自己朝夕相处的人突然在眼前烧起来……“不是我干的。”他虚弱地挤出这句话,“不是我。”
“我知道,蒙洛。我知道你根本看不见,你安全的待在营地,处于光复军团的保护之下。我告诉自己这不是你的错,你根本没机会做什么。”
一阵寒意——绝非狂风突起,而是由内而外的寒冷——攫住了他的心。布雷纳宁感到呼吸不畅。他试图驱动魔力取暖,用炼金魔药唤回一点点温度,然而一想到火,他便浑身颤栗。热量的来源突然成了禁忌。
“现在。”萨德波低声说,“我给你机会,布雷纳宁·蒙洛,光复军团的国王。有一个对你这种人来说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眼前霜露之家被一个该死的猎手盯上,他畏惧寒瘟,不敢闯进小镇。他的死会让同胞们安全,让你我得到安慰,你还要看着么?”
伯宁盯着他的伤疤好一会儿,半晌才开口“如果当时我在场,我不会让你们送命。”就算对付不了圣骑士长,身为无名者炼金术士,他也有很多手段可以逃生。
事实上,若他真的出现在战场,圣骑士长也决不会盯上什么“小夜谷自救会”,布雷纳宁·蒙洛的价值可要比他们大得多。
“很好。”伯宁不会承认自己对前线的战士们有所愧疚,逃兵的话语也动摇不了他。“咱们是老朋友了,萨德波。既然能……有缘……再见,那帮忙就是分内之事。”他差点咬到舌头。“等我解决这麻烦,咱们再来讨论你给我的惊喜。”
“破土者”萨德波点点头,钻进土里不见了。布雷纳宁知道他还没走,火种的感应中不断传来激动的情绪,仿佛狂风搅动池水,将涟漪往他心里送。
五分钟后,布雷纳宁等来了又一个熟人。
“辛?”佣兵闻声抬头,朝这边招了招手。伯宁惊疑不定。萨德波和结社成员误以为辛是猎手?他要我杀害同行旅伴?还是干脆这家伙就是来找我的而已?“见鬼,怎么是你?”
“你还在等其他人?”佣兵反问。
布雷纳宁一时语塞。他下意识地想保住无名者和结社的秘密,但那势必就要对自己孤身出门,来到镇外等人的行为作出解释。萨德波还藏在地底,等着和他解决紧咬不放的恶魔猎手呢。诸神救我,这可怎么处理才好!
杀了他。火种传递着情绪。事已至此,不能犹豫。
看来不是他。伯宁松了口气。猎手另有其人。辛的出现只是意外,我没留下任何信息,以为自己能快去快回,才会让同伴出门寻找。以辛的能耐,找到些许蛛丝马迹完全可能。他根据线索找了过来,差不多就是这回事……
你傻了么?萨德波追问,必须让他闭嘴!
不论如何,否决错误答案很轻松。你做梦吧。布雷纳宁立刻回应,这家伙是个冒险者,诺克斯佣兵。就算咱们真能赢,猎手怎么办?
“伯宁?”辛正在靠近。
“等等!”炼金术士叫道,他发觉萨德波的火种也随之移动。神秘倏忽降临,泥地开裂,土石激荡,强烈的冲击就要从来人脚下喷涌而出……
……接着被“轰”一声踏回原处。雪花四射,树木摇晃,佣兵抽回脚。牢牢压实的泥土碎石,转眼又如羽毛一般浮起,被轻易推开,暴露出一个深坑。布雷纳宁目瞪口呆,看着萨德波被辛从地坑里拖出来。
顿时,餐厅里佣兵杀死袭击者的一幕在脑海中回放。布雷纳宁顾不得什么秘密了,赶忙开口“别!他是自己人。别杀他!”
“噢,当然。否则他会死在里。佣兵只好伸手提起对方,铺在平地上。“他早等在这儿,却没攻击你。我就猜是我来得突然,引起了误会。”
“没错!完全是,呃,误会。”伯宁将萨德波扶起来,发现他并没昏过去,但神情颇有些恍惚。这下你明白了吧?
萨德波瞪着他们,一言不发。
佣兵眨眨眼。“他看起来需要休息。”
“我现在脱不开身。”布雷纳宁绞尽脑汁编造借口,“他的……仇人正准备杀害他。呃,萨德波,就是这位……他是我的朋友,我们偶然碰面……”
“那实在是不巧,我下手有点儿没分寸。不如你带他先躲在一旁,我来解决杀手。”辛提议。
“不行!”布雷纳宁脱口而出。“你不了解……那种对手和佣兵不,呃……”仔细想想,其实很难在恶魔猎手和佣兵之间分出高下来,毕竟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之前伯宁还没见过身手这么离谱的佣兵。
辛倒没有直接反驳。“那是什么样的对手?高环?”
让萨德波难以抵挡,很可能就是高环的恶魔猎手。布雷纳宁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没问过敌人的水平!难道我已经自觉能够对付高环了?
照实说,虽然无名者的火种特殊,神秘度高于所处的等阶,但真打起来,胜败很大概率取决于双方的职业。炼金术士能用“歌女”控制高环,也得先让对方服下魔药。
“那是个修士。”萨德波回答。他如梦初醒。“光辉议会的神官。”
“不会是防线的逃兵吧?”
布雷纳宁和萨德波对视一眼。“很有可能。”
“逃兵不算人,他们滥杀无辜,掠夺财物。”佣兵说,“露西亚的修士不该这么干。但话说回来,你的仇人究竟有没有做过这类事呢?”
“我的亲朋好友被他烧死。”萨德波挣扎着爬起来,“瞧,我的脸,这是他们留下的罪状!小符迪,他父亲和姐姐,他们都是被火……”
“连他姐姐也……?”布雷纳宁不禁问。
“朗特里失踪了,在黄金遗迹。她和杰万·斯蒂尔一道,被马鲁科带去。符迪为了找她才会参军。”“破土者”咬牙切齿,“杀了他!冒险者。杀死那个修士,我这辈子都会感激你。”
“这不能证明什么。你和露西亚神官有仇,你们互相厮杀,仅此而已。”
“不!他该死,他是有罪的!”布雷纳宁看到了眼泪。他哭了。“他是有罪的,求求你……蒙洛……”
伯宁无法面对同胞的这副模样。“我可以为他担保。”他对辛说,“萨德波的仇人干过比杀害无辜更恐怖的事,他们生来就是残忍之辈。我向你保证,辛。”
佣兵瞥了他一眼。“我听说过另一种生来就有罪的人。你知道这种人吗,伯宁?”
无名者。布雷纳宁一下清醒过来。他指的是无名者。“我……”
“算了,不如亲自见识。他来了。”
露西亚修士与布雷纳宁想象中大相径庭。他也作冒险者打扮,只绑了一条绘有荆棘日轮的头带,且浑身破烂,面色枯槁。比起真正杀死符迪等人的圣骑士长,此人更像是街边捡来修士标记、胡乱佩戴上身的乞丐。
只一见面,他便嘶吼“给我解药!”接着猛扑过来。
辛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修士脚下踉跄,险些跪倒。
布雷纳宁万万没想到,让萨德波头疼的敌人竟是这副模样。修士的确是高环,但他手脚无力,浑身滚烫,似乎重病未愈。别说辛和布雷纳宁,就算萨德波独自动手,此人怕也挨不过两招。
“他发烧了。”佣兵断定。
“昨天他还不是这模样。”萨德波笑了,“寒瘟。诅咒摧毁了他!诸神有眼。”他笑得仿佛在做鬼脸。
“解药。”修士还在呻吟,“不,我没进过城。不可能!”
布雷纳宁厌恶地别过头。“这家伙是从南边防线逃来的,肯定是在冰地领沾上了诅咒。”
“不。不!我没……我不是……我是从城市……附近的领主城来。”
“他在撒谎。”萨德波说。看得出来,他很担心佣兵改变主意,去救助这个恶魔猎手。
“没人能在我面前撒谎。”辛目不转睛地盯着修士。只见他痛苦地翻身,脸扎进雪地里,转眼只剩水迹,他摸索着移动位置。伯宁几乎能感受到他体内散发的高温。“我见过这种症状,不是诅咒。你最近吃了,不,接触了什么?有没有一种金色的粉末?”
不知怎的,布雷纳宁感到一阵不安。这时,他忽然注意到“破土者”萨德波后退了一步。
“……酒!”修士一下抬起头。“我喝了酒!金色……没味道……好热啊,魔力在沸腾!救救我……”
伯宁皱眉“魔力?效果像是某种魔药。”
突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浮现。霜露之家,聚集的无名者,香豆镇外的村庄,还有“寒瘟”后变成同胞的附魔师小钉……
这不可能是真的。布雷纳宁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不是疫病,也不是诅咒。”佣兵的声音冷若冰霜,“这是索维罗,火种魔药。他的灵魂之火在骤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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